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里,烛火已燃到第三根,映得窗纸上映出个伏案疾书的身影。贾宝玉握着狼毫的手指骨节泛白,案上摊开的《府试策论范文》被朱笔批注得密密麻麻,连页边空白都写满了“此处可引《汉书·食货志》”“民生部分需补具体数据”的小字,墨迹透过纸背,在下方的垫纸上洇出淡淡的痕。
“二爷,再歇会儿吧,这都快三更了。”袭人端着碗冰糖雪梨羹进来,见他眼窝下的青黑比烛火的影子还重,忍不住劝道,“明儿一早就要进考场,熬坏了身子可怎么考?”
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论漕运利弊”的标题下顿了顿,忽然抬头问:“袭人,你说‘漕运之弊,根在官吏盘剥’这话,会不会太直白了?”他指着范文里的句子,眉头拧成个疙瘩,“主考官李大人是出了名的爱面子,要是触了他的忌讳……”
袭人哪里懂这些,只当是寻常书本上的道理,嗫嚅着说:“二爷写的都是实在话,总不能说瞎话吧?”
宝玉笑了笑,把笔搁在笔山上,端起雪梨羹喝了一口。甜润的汁水滑过喉咙,倒让他想起傍晚去潇湘馆时,黛玉递给他的那盏清茶。当时她正坐在窗边抄林姑父的科举笔记,阳光透过竹帘落在她腕上的银镯子上,晃得人眼晕。
“李大人虽爱面子,却最恨空谈。”黛玉的声音像浸了清泉,带着点脆生生的调子,“你看他去年批的策论,凡是写‘官吏当清廉’这类空话的,都得了低分;反倒是那个写‘盐铁官营需查三册账’的举子,明明字写得潦草,却中了案首。”她把抄好的纸推过来,上面用红笔圈着“盘剥之实,在于账册不清”几个字,“你得说具体,比如‘漕运每过一闸,官吏索银三钱’,再引正德年间的案子,他才会觉得你懂实务。”
宝玉指尖划过那行红笔字,忽然觉得心里亮堂了许多。此刻再看自己写的草稿,果然满纸“当严惩”“需严查”的空泛话,难怪越写越觉得虚浮。他重新拿起笔,蘸了浓墨,在“官吏盘剥”旁添道:“据《漕运志》记载,宣德七年,苏州府漕船过淮安闸,闸官索‘过闸钱’每船五两,是正税的三成——此谓盘剥之显例也。”
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先前堵在胸口的滞涩感渐渐散开。他想起黛玉说的“策论如治症,得先找准病灶”,便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写:查账册要“三对照”——漕户的缴纳记录、官吏的接收登记、库房的入库清单,缺一则必有猫腻;惩贪腐得“连坐”——管粮的主簿与押运的千总需互保,一人出事,两人同罚。
写到兴头上,竟忘了时辰。直到窗外传来巡夜婆子打更的梆子声,“咚——咚——”,三更天了。
宝玉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忽听院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伴着竹帘晃动的轻响。他心里一动,推开窗一看,月光下那抹素色裙角正往回走,不是黛玉是谁?
“林妹妹?”他低低喊了一声。
那身影顿了顿,转过来时,手里还攥着卷纸。黛玉走到窗下,把纸递上来,声音压得极轻:“刚想起姑父笔记里提过李大人的忌讳,抄给你。”
宝玉接过纸,借着烛光一看,上面写着“忌用‘勋贵误国’等语,李大人出身勋贵”“喜引唐宋案例,不喜谈本朝旧事”。字迹娟秀,却透着股稳当劲儿,像她做人一样。
“你怎么还没睡?”宝玉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
“听见你这儿还亮着灯。”黛玉的脸颊在月光下泛着瓷白,眼里的光比星光还亮,“别熬太晚,明儿进考场,精神头得足。”她顿了顿,又补道,“考场上别慌,就当是在我这儿论学问呢。”
宝玉点头,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回廊拐角,才转身回案前。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却没让他觉得冷。他铺开新的纸,提笔写下策论的开头:
“漕运者,国之血脉也。然血脉淤塞,非因水浅,实因虫蛀——此虫,即盘剥之官吏也……”
笔尖落下的瞬间,他忽然明白,这场府试考的哪里是学问,分明是教人怎么把书里的道理,变成能落地的法子。就像黛玉说的,“纸上的字是死的,得让它活起来,才是真本事”。
烛火燃到第四根时,宝玉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把草稿叠好,放进考篮,见窗外已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音,混着早起鸟儿的啾鸣,倒让这寂静的黎明有了些生气。
他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忽然想起黛玉塞给他的那张纸背面,还画着个小小的笑脸。笔尖勾勒的弧线有点歪,却比任何锦绣纹样都让人觉得踏实。宝玉笑了笑,把纸折成方胜,塞进贴身的荷包里——那里,还放着她去年送的那枚平安扣。
天边的云霞渐渐染上绯色,像极了黛玉胭脂盒里的桃花膏。宝玉背起考篮,走出书房时,见袭人正踮着脚往潇湘馆的方向望,见他出来,赶紧迎上来:“二爷,柳公子在门房等着呢,说要陪你去贡院。”
“知道了。”宝玉应着,脚步轻快地往垂花门走。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鞋尖,凉丝丝的,却让他觉得浑身的劲儿都醒了过来。
走到月洞门时,他下意识地往潇湘馆的方向瞥了一眼。竹帘紧闭,窗纸上没有任何动静,想来她还在睡。宝玉心里默念了句“等我回来”,转身加快了脚步。晨光里,他的青布襕衫被风掀起边角,像只振翅欲飞的鸟儿——那是向着考场,向着未来,也是向着那个等着他报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