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总比别处亮得早、灭得晚。腊月初的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窗棂,像无数细碎的盐粒撒在纸上,而窗内的烛火却稳得很,把贾宝玉伏案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墨笔反复晕染的画——他右手握着狼毫,左手按在摊开的《策论精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袖口沾着未干的墨渍,是昨夜改到兴头上,不小心蹭上去的。
案头堆着的书册比前几日又高了半尺,最上面是新抄的《府试历届真题》,红笔圈出的“漕运利弊”“吏治整顿”等关键词像一簇簇火苗,灼得人不敢怠慢。贾宝玉打了个哈欠,指尖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才发现窗纸已泛出鱼肚白,砚台里的墨锭磨得只剩小半截,边缘光润如玉,是被他这几日磨得勤了。
“二爷,该用早膳了。”袭人端着食盒进来时,见他又要把冷掉的粥推到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昨儿李太医才说,您得按时吃饭养着精神,不然府试时熬不住。”
宝玉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困倦的水汽,目光扫过食盒里的莲子粥和蒸得软糯的山药糕,忽然笑了:“袭人姐姐,你把粥放炉边温着,我先把这道‘盐铁专营’的策论收尾——昨儿想了半宿,总算摸到点门道了。”
他指着纸上的批注:“你看,西汉桑弘羊搞盐铁官营,虽说充实了国库,可到了后期,官吏借着专营苛扣百姓,反而激化了矛盾。这说明什么?政策再好,少了‘监督机制’就容易走样。所以我打算在策论里加一段‘设盐铁监察御史,每季度巡查商户,账本需商户与官府双签’,你觉得怎么样?”
袭人哪懂这些,只看着他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便点了点头:“二爷说的准没错。只是别熬太狠,昨儿林姑娘还打发紫鹃来问,说她炖了冰糖雪梨,让您过去歇歇脚。”
提到黛玉,宝玉的笔顿了顿,嘴角悄悄弯了弯:“知道了,等我把这段写完就去。”他低头继续写,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对了,让小厨房多送些热汤到潇湘馆,林妹妹前几日说夜里总咳嗽。”
袭人应着退出去,心里暗暗纳罕:这二爷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从前见了书本就头疼,如今对着这些枯燥的策论,倒比看话本还上心。就说这书房吧,从前堆满了胭脂水粉和新奇玩物,现在却被书册、砚台和抄满批注的纸卷占得满满当当,连他最爱的通灵宝玉,都被挪到了案头最角落,倒像是个压纸的镇尺。
宝玉浑然不觉袭人的心思,正为“盐铁专营”的结尾犯难。他想起前日在黛玉那里看到的《林氏家藏札记》,里面记着林如海巡盐时的见闻:“盐引流通需经十二道手,每道手都要剥层利,到了商户手里,价已翻三倍”。他猛地拍了下案:“对啊!症结在‘流通环节’!”
抓起笔蘸了墨,飞快地写:“夫盐铁之利,本在利民富国,若流通过繁、盘剥过甚,则利成弊。当简流程、明定价,令商户直接对接官营坊,设‘平价签’于店门,百姓可凭签验价,违价者斩。”写完又觉得“斩”字太重,改为“杖八十,革职查办”,才满意地放下笔。
这时窗外传来轻叩声,黛玉披着件月白披风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锦盒。宝玉连忙起身开门,寒气裹着雪粒子涌进来,他下意识把黛玉往屋里拉了拉:“这么冷的天,怎么亲自跑过来了?”
“看你这几日都没过来,怕你又忘了吃饭。”黛玉把锦盒放在案上,打开时冒出缕缕热气,里面是六块方方正正的姜糖糕,“厨房新做的,放了些驱寒的姜汁,你尝尝。”
宝玉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辣的暖意从舌尖漫开,他看着黛玉冻得发红的鼻尖,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系带:“怎么不多穿点?手这么凉。”
“刚从薛姨妈那里过来,她送了些新制的炭,顺路就过来了。”黛玉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策论上,指尖轻轻点过“盐铁专营”那页,“你这想法比书上的周全,林姑父从前也说,官营最怕‘层层盘剥’,只是他没说过‘平价签’的法子,倒新鲜。”
“还是受你家札记的启发。”宝玉笑着把她拉到炉边,“快烤烤手。对了,我正想找你,府试说不定会考‘水利’,你记得林姑父有没有提过江南的圩田治理?”
黛玉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张折叠的纸:“早替你备着呢。这是我整理的‘江南水利三法’,是姑父当年在扬州时,和几个老河工琢磨出来的——‘深浚河、高筑圩、分渠灌’,每一条都记了具体做法,你看看能用不。”
纸上的字迹娟秀,却透着股务实的利落,每条法子下面都标着“适用地区”“所需银钱”“农户配合度”,甚至还有“汛期应急方案”。宝玉越看越惊喜,指着“分渠灌”那条:“这个好!把大渠分成小渠,既能防涝,又能让远些的田也浇上水,比书上说的‘一刀切’强多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堆里翻出本《河渠书》,里面夹着张他画的草图:“我按这个想法画了张渠道路线图,你看这里是不是太密了?会不会浪费人力?”
黛玉凑过去,两人头挨着头,在图上比划起来。她的发丝偶尔扫过他的手背,像根细巧的羽毛轻轻搔过,宝玉心里漾起阵暖意,却被“如何平衡人力与效率”的难题拉回神思。
“这里可以疏些,”黛玉指着图中靠近山脚的位置,“山势陡,水流快,渠太密容易冲垮,不如留宽些做泄洪道。”她拿起笔,在图上添了几道斜线,“这样汛期时,多余的水就能顺着泄洪道流进江河,还能养鱼呢。”
“妙啊!”宝玉拍手道,“既解决了涝灾,又能增收,这才是‘民生策论’该有的样子。”
两人正说得热络,紫鹃匆匆进来:“姑娘,雪下大了,老太太让人来问,要不要去暖阁里凑凑热乎,说三姑娘和宝姐姐都在呢。”
黛玉看了眼窗外,雪粒子已变成鹅毛片,便对宝玉道:“你先忙,我把这图纸誊清楚了给你送来。”
“我跟你一起去送吧,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宝玉把策论收进木匣,又抓了块姜糖糕塞进嘴里,含糊道,“顺便听听她们说些什么,说不定能捡着点有用的话——上次宝姐姐就提过,京郊的农户最爱用‘间作’法,玉米地里套种豆子,能多收三成。”
黛玉忍不住笑了:“你呀,现在满脑子都是‘增收’‘利民’,倒像个小大人了。”
“那是,”宝玉挺了挺胸,故意逗她,“等我中了府案首,就有资格跟贾政老爷讨差事了,到时候先把你这‘江南水利三法’推行出去,让农户们都多打些粮食。”
雪落在他肩头,像撒了层糖霜,黛玉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残冬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她想起昨夜紫鹃说,二爷书房的灯亮到寅时,窗纸上的影子一动不动,想来是又在琢磨策论。此刻见他说起“推行水利”时的认真模样,才真正懂了他那句“读书不是为了功名,是想做点实在事”的意思。
暖阁里果然热闹,贾母正让鸳鸯念新到的戏文,宝钗和探春围着张苏州织造送来的花样子挑拣。宝玉进门先给贾母请了安,眼睛却瞟到宝钗手边的《农桑辑要》,笑着凑过去:“宝姐姐也在看这个?我前日看到‘桑基鱼塘’的法子,在南方挺管用,不知北方能不能改改?”
宝钗见他问得恳切,便放下花样子:“北方缺水,鱼塘怕是难,但可以改成‘果基旱厕’,果树下修旱厕,粪便当肥料,既能肥田又能省水,我老家就有农户试过,苹果结得格外大。”
“这个好!”宝玉连忙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记下,“我策论里写‘劝农’时正好用上,比空谈‘重农抑商’实在多了。”
探春在旁笑道:“二哥哥这几日像着了魔,见谁都问‘实务’,昨儿还拉着林之孝家的问府里采买的菜价,说要算‘官价与市价的差额’,吓得林之孝家的还以为要查账呢。”
贾母听着笑眯了眼,把宝玉拉到身边:“咱们宝玉长大了,知道琢磨正事了。只是也别太累,明儿让厨房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精神。”
宝玉应着,心里却在盘算“果基旱厕”的细节——该怎么说服农户接受?要不要先在贾府的庄子上试推行?他悄悄碰了碰黛玉的手肘,递过去个眼神,黛玉回以浅笑,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又捡着好素材”的默契。
雪下到未时才停,宝玉捧着黛玉誊好的“水利三法”回到书房,炭火盆烧得正旺,他脱了沾雪的披风,立刻坐回案前。先把宝钗说的“果基旱厕”补进“劝农策”,又对照黛玉的笔记,把“圩田治理”的银钱预算算得更细:“筑圩需壮丁五十,每日工钱五十文,共需十日,计银二十五两;浚河需锄头三十把,损耗五把,计银三两……”
算到一半,忽然想起前日柳砚送来的《民间疾苦录》,里面说江南农户最怕“官吏借修水利摊派苛捐”,便又加了段“工钱由官府先行垫付,秋收后从田租中按十分之一扣除,不得额外加征”,写完才觉得稳妥。
砚台里的墨又磨完了,他拿起新的墨锭,在砚心慢慢研磨,墨香混着炭火的暖意漫开来。窗外的雪光映在纸上,把字迹衬得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查《明清科举档案》时看到的话:“所谓策论,非逞才之具,乃经世之方也。”
那时只当是句空话,如今才懂,每个字都该踩着泥土写,贴着民心算。就像此刻案头的策论,不再是课本里的标准答案,而是混着姜糖糕的甜、炭火的暖、黛玉的字迹、宝钗的建议,还有无数个寒夜里,慢慢磨出来的、想为这世道添点暖意的认真。
暮色漫进窗时,宝玉终于改完了最后一篇策论。他把三十篇策论按“吏治、民生、农商、水利”分好类,用红绳捆成四捆,放进特制的书箱里。箱底垫着黛玉织的棉垫,怕路上颠簸磨坏了纸角——再过五日,他就要带着这些策论去应府试了。
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颈,目光落在墙上的影子上,那影子比月初时瘦了些,却挺得更直了。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两下,是戍时了。他吹熄烛火,雪光从窗纸透进来,照亮案头那方磨得发亮的砚台,像块藏着光的玉,在残冬的夜里,悄悄攒着开春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