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考期定在三月初十,离着还有整月的功夫,荣国府二公子贾宝玉的书房却早已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光景。自打那日从扬州回来,他便把自己钉在了那间重新修葺过的“绛芸轩”里,连往日最上心的潇湘馆都去得稀稀落落。袭人每日端茶送水,见他案上堆的书册一日高过一日,砚台里的墨磨了又添,添了又磨,连指尖都染上了洗不掉的青黑,忍不住劝:“二爷也该歇歇,仔细熬坏了身子。”
宝玉正对着篇《策论精要》出神,闻言只摆了摆手,指尖在“民生”二字上重重一点:“你不懂,这府试可不是儿戏。”
他面前摊开的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原是前日柳砚送来的府试真题,其中“论常平仓储”一题旁,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旁边添着“唐贞观年间,戴胄谏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其要义不在储粮多寡,而在‘新陈相易’”——这是昨日翻《贞观政要》时新得的感悟,此刻正琢磨着如何化用到策论里去。
(一)晨课:经义研磨破万卷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海棠花还沾着露水,宝玉已捧着《四书章句》在廊下诵读。他读得与寻常公子不同,不是摇头晃脑地唱喏,而是边读边在掌中划着什么。袭人凑近了才看清,他竟是在手心默写注解。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宝玉忽然停住,回头问身后侍立的茗烟,“你说这‘德’字,在府试策论里该怎么解?”
茗烟挠着头,支支吾吾道:“大约是……主子爷要爱民如子?”
宝玉却摇头,转身回了书房,铺开纸写道:“此处‘德’非空谈仁厚,当指‘制度’。譬如仓储,若能做到‘丰年不抑价,歉年不抬价’,便是为政之德。”写完又觉不妥,划掉重写,“《资治通鉴》载,隋文帝设义仓,令百姓‘自愿’输粟,实则强征,反成民累——可见‘德’在‘利民’,不在‘虚名’。”
这般写写划划,不知不觉已过了辰时。贾政派来的小厮在外探头探脑,见他果然如传闻般用功,赶紧回去回话。不多时,贾政竟亲自过来了,见宝玉案上摆着本《唐会要》,正在抄录“两税法”的条文,忍不住拿起看了看。
只见纸页旁批注:“杨炎创两税法,虽革租庸调之弊,却漏算‘灾年减免’一条,故贞元年间关东大旱,百姓仍需按额缴税,终致民变——策论写‘税法’,当补此漏洞。”
贾政捻着胡须,眼底掠过一丝赞许,却仍板着脸道:“早读经义,午间便该习策论了。昨日让你写的《论吏治》,拿来我看。”
宝玉连忙从书堆里翻出稿纸,上面已改得密密麻麻。贾政看到“严惩贪腐”一节,见他写“贪腐之根,在‘监察不力’,唐设御史台,宋置通判,皆为‘异体监督’,今可仿其制,令州县互查”,忍不住问:“你说‘州县互查’,就不怕他们勾结?”
“父亲明鉴,”宝玉躬身道,“可设‘连坐’之法,若甲县查出乙县贪腐,甲县官升一级;若隐瞒,两县同罪。且每年秋审,朝廷另派钦差巡查,以防互查流于形式。”
贾政没再说什么,只把稿纸放回案上,临走时却对侍立的小厮道:“把我那套《历代名臣奏议》取来,给二爷送去。”
(二)午间:实务调研访仓廪
吃过午饭,宝玉却不肯歇晌,换上身素色绸衫,带着茗烟往城郊的常平仓去了。这是他第三回跑仓廪,前两次看的是仓房构造,这次却直奔账房,要查近三年的出入账册。
管仓的老吏认得他是荣国府的二公子,起初还百般推诿,直到宝玉拿出贾政的帖子,才不情不愿地搬来积灰的账册。
“大爷您看这个做什么?”老吏咂着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除了虫蛀就是霉斑。”
宝玉却看得极认真,手指点着某页道:“这正德七年的账,为何‘入库百石,出库八十石’?那二十石去哪了?”
老吏脸色一白,支吾道:“许是……损耗?”
“损耗有定例,最多三成,”宝玉翻到前一年的账册,“正德六年损耗仅十石,为何隔年翻倍?”他提笔把这组数字记在本子上,旁边注“仓吏虚报损耗,可引为策论‘监察不严’之例”。
正看着,忽然听见仓外吵嚷。出去一瞧,是几个农户正围着仓丁理论,说今年冬天雪大,家里存粮吃尽,想来借些常平仓的粮,仓丁却梗着脖子道:“没有官凭,谁也别想动一粒米!”
“朝廷设常平仓,本就是为了‘歉年赈济’,”宝玉上前道,“他们既是附近农户,可让里正作保,写了借据便可支粮,为何拒人于千里?”
仓丁见是个公子哥,起初还想硬气,待听茗烟报了身份,顿时矮了半截:“小的也是按规矩办……借粮要县太爷的批文,咱们做不了主。”
宝玉没再与他争执,只问那几个农户:“往年借粮,要等多少天才能拿到批文?”
一个老农叹道:“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去年有户人家等不及,活活饿出了病。”
宝玉默默记下“批文流程过长,延误赈济”,又问清借粮的利息、归还期限,才带着茗烟往回走。路上他对茗烟道:“你看,光在书里读‘常平仓储’是没用的,得知道这仓粮到底能不能到百姓手里。”
回到府里,他立刻在策论草稿里添了段:“常平仓储之弊,不在制度不善,而在执行之疏。仓吏虚报损耗、借粮批文冗繁,皆为民生之梗阻。若能仿宋时‘青苗法’之意,令里正预录缺粮户名单,灾年凭名单速发粮,可解燃眉。”
(三)暮色:名师点拨破迷津
周大人是贾政特意请来的名师,曾任前科状元,最擅策论。他每周三下午来府里授课,今日刚坐下,便见宝玉捧着厚厚一叠稿纸迎上来。
“先生请看,这是学生写的《论常平仓储》三稿。”
周大人拿起第一稿,见开篇便引《礼记·王制》“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批注道:“引经没错,但太俗套。府试考官看了千篇一律的开头,难免倦怠。”
再看第二稿,开头换成了“正德七年冬,顺天府通州仓有粮千石,而近郊农户十家有九家断炊”,周大人眼中一亮:“用实例开篇,有新意。但这例子,你核实过?”
“学生三访通州仓,查得账册确有记载,且问过当地老农。”宝玉递上记录的账册抄件,上面还有老吏按的指印。
周大人点点头,翻到第三稿,见里面加了段“仓储之法,当学‘社仓’之智——官府督管,乡老掌钥,每月朔望共查,既防官贪,又防民私”,忍不住拍了拍案:“这才是‘经世致用’之言!你能从官仓想到社仓,可见是真下了功夫。”
他提笔在稿上改了几处:“‘乡老掌钥’一句,可加‘选六十岁以上、无子嗣者任之’,这类人少私念,更可靠。”又指着“赈济流程”一段,“你说‘凭名单速发粮’,不如改为‘先借后奏’,灾年过后补批文,更能解急。”
宝玉听得连连点头,赶紧在旁记录。周大人忽然道:“听说你常去潇湘馆?”
宝玉脸一红,讷讷道:“偶……偶尔去请教林妹妹学问。”
“林御史生前最擅‘实务策论’,”周大人笑道,“他教过黛玉姑娘看公文吧?你不妨让她也看看你的策论,女子心思细,或许能挑出你没察觉的疏漏。”
这话正说到宝玉心坎里。其实他早想把策论给黛玉看,又怕她笑话自己写得拙劣,此刻得了先生这话,顿时有了底气。
(四)夜读:灯下红笺互切磋
掌灯时分,宝玉揣着策论稿往潇湘馆去。刚到门口,就见紫鹃出来晾手帕,见了他便笑道:“姑娘正说呢,二爷这几日怎么像住到书房里去了,连我院子里的梅花落了都没空来看。”
宝玉挠挠头,跟着进了屋。黛玉正临窗看书,见他进来,放下笔道:“稀客。今日不读你的‘仓廪’了?”
“想请你帮我看看这个。”宝玉把策论稿递过去,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黛玉接过,见上面改得密密麻麻,朱笔、墨笔、蓝笔层层叠叠,不由抿嘴笑了:“这是写了多少遍?纸都快磨破了。”
她逐字逐句地看,时而蹙眉,时而点头,看到“社仓选乡老掌钥”处,忽然道:“这里有个漏洞。”
“哪里?”宝玉连忙凑过去。
“‘无子嗣者’固然少私念,但若他贪财呢?”黛玉指着那句,“我父亲生前说过,管钱管粮,最要紧的是‘相互牵制’,不如让两个乡老同掌一钥,一人管钥匙,一人管账册,每月对账,少了谁都开不了仓。”
宝玉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分权牵制’!林妹妹,你这主意太妙了!”
黛玉被他夸得耳尖发红,低头继续看,又指着“借粮利息”一段:“你写‘利息取五厘’,可去年冬天米价涨了三成,五厘利息对农户来说,其实不轻。不如改为‘丰年还粮,歉年免息’,更合‘常平’之意。”
“‘丰年还粮,歉年免息’……”宝玉在心里默念一遍,越发觉得有理,“还是你想得周全。”
他拿起笔要改,黛玉却按住他的手:“别急,我这里有样东西给你。”她从抽屉里取出个蓝布包,打开一看,竟是本手抄的《林氏家藏公文选》,里面是林如海生前批注的各地仓廪公文,从如何盘库到如何赈灾,写得详尽无比。
“这是父亲教我看的,”黛玉轻声道,“里面有段‘苏松常平仓记’,说的是如何防止仓粮霉变,或许对你有用。”
宝玉捧着那本抄本,只觉字字千金。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影洒进来,落在两人肩头,案上的烛火跳了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着,像一幅浑然天成的画。
“我送你回去吧。”黛玉见他要走,起身披上斗篷,“夜深了,路上黑。”
两人并肩走在月色里,宝玉忽然道:“等府试考完,我带你去看通州的新仓,那里的乡老说,春天会在仓前种满海棠。”
黛玉脚步微顿,轻声应道:“好。”
回到绛芸轩,宝玉立刻添了盏灯,在策论里补写“社仓设双掌钥制,分掌钥匙与账册”,又把“利息五厘”改为“丰年还粮一斗二升,歉年还一斗,免息”。写完再读,只觉通篇顺畅,连先前觉得生硬的地方,都因这两处改动变得圆融起来。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更,宝玉却毫无睡意。他铺开新的宣纸,提笔写下“府试倒计时:二十九日”,笔尖落在纸上,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知道,这场府试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贾府,更是为了那个在月光下轻声说“好”的姑娘——他要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护她周全,护她不再为秋风秋雨愁眉不展。
案上的《林氏家藏公文选》被他小心地放在《资治通鉴》旁,封面上,黛玉清秀的字迹在灯火下闪着光,像一颗落在书页间的星子,照亮了他笔下的字字句句,也照亮了这条通往未来的科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