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夏的风带着燥热穿过荣国府的抄手游廊,却吹不散宝玉书房里的墨香与沉静。案上的《府试策论精编》被翻得卷了边,每页的天头地脚都挤满了朱笔批注,有的是“此处可引《宋史·食货志》”,有的是“此说过于激切,需加‘或曰’缓冲”,最末页还贴着张黛玉手绘的“考官偏好表”,用不同颜色标注着刘大人近年的奏疏关键词——“务实”“民生”“防弊”三个词被圈了又圈,像三颗沉甸甸的星子。
宝玉正对着篇《论河工》的旧策论犯愁。这篇是前几年府试的佳作,却被周大人批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趴在案上,手指点着“筑堤需用糯米灰浆”一句,喃喃自语:“糯米灰浆的配比是什么?每丈堤坝需多少用料?这些都没写,难怪周大人说空泛。”
“我爹的笔记里提过。”黛玉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走进来,见他对着策论皱眉,便把汤碗往他手边一放,“扬州治理运河时,用的是‘三灰两土一糯米’——石灰、草木灰、蛎灰各三份,黄土两份,糯米汁一份,还要加桐油拌匀,这样筑的堤才能经住百年洪水。”
宝玉眼睛一亮,连忙找出林如海的科举笔记,果然在“河工杂记”页看到了相似的记载,旁边还有行小字:“每丈需用料三十石,匠人需三班轮换,不可赶工。”他猛地拍了下案几:“这才是‘务实’!光说‘用糯米灰浆’,不如说清配比和用工,考官一看就知你真懂行。”
黛玉笑着抿了口酸梅汤:“周大人说刘大人最恨‘纸上谈兵’,当年他主持苏州河疏浚,亲自在工地上守了三个月,连灰浆的稠度都要亲自验看。你若在策论里写清这些细节,比引十句经文都管用。”她忽然指着笔记角落里的小画,“你看我爹画的这夯土工具,像不像你前日在通州看到的‘石碾子’?”
画上是个带木柄的石滚子,旁边注着“每碾需八人同步,每日限碾二十丈”。宝玉想起在通州粮仓外看到的老农碾场,恍然大悟:“原来夯土和碾场的道理相通,都是‘循序渐进’。我可以在策论里加句‘治河如治家,急则生乱’,既合情理,又显深意。”
他提笔添注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林姑父的笔记里,不仅有经义策论,还有这些琐碎的实务细节,难怪能成为一代能臣。而黛玉耳濡目染,竟也记得这般清楚,这份通透,比自己死读典籍要珍贵得多。
(二)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书房,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宝玉忽然想起柳砚昨日的话,说城南有位退隐的老河工,曾跟着刘大人疏浚过苏州河,便对黛玉道:“我想去拜访那位老河工,问问当年的具体情形,策论里若能加些亲历者的见闻,定会更生动。”
黛玉放下手里的《水经注》,略一思索:“也好,只是老河工未必识字,你得会问。别一上来就说‘河工技术’,先跟他聊聊家常,问问他当年最苦的是什么,最得意的是什么,这些‘人情’往往比‘技术’更能打动考官。”她从荷包里取出块碎银子,“带些点心过去,老人家见了实在东西,才肯多说。”
宝玉接过银子,见上面还沾着点桂花糕的碎屑,想来是黛玉今早吃点心时顺手放进去的。他心里暖烘烘的,笑着把银子揣进怀里:“我记下了。回来给你带城南的糖画,上次你说喜欢那只凤凰的。”
城南的巷子又窄又深,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老河工住的院子在巷子尽头,门口堆着些破旧的夯土工具,门楣上挂着串晒干的葫芦,风吹过摇摇晃晃,像在说些久远的故事。
“有人在家吗?”宝玉敲了敲门,门轴“吱呀”响了一声,探出个脑袋来。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脸上刻满了皱纹,手里还拿着个正在修补的木锨。
“你是?”老者眯着眼打量他,见他穿着锦缎袍子,不像寻常访客。
宝玉拱手笑道:“晚辈贾宝玉,想向老丈请教些河工旧事。带了些点心,不成敬意。”
老者瞅了瞅他手里的点心匣子,嘟囔了句“勋贵子弟也关心这个”,还是把门让开了。院子里很简陋,只有两间土房,墙角却种着丛凤仙花,开得热热闹闹的。
“坐吧。”老者往石凳上泼了瓢水,算是擦过了,“你想问啥?”
“听说老丈跟着刘大人修过苏州河?”宝玉坐下时,特意把锦袍的下摆掖了掖,免得沾上尘土,“晚辈想知道,当年最难的是什么?”
老者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星明灭间,声音带着些沙哑:“最难的是‘人心’。”他猛吸了口烟,“按刘大人的法子,灰浆里的糯米得用陈米,可有人想偷换成新米去卖;夯土得碾三遍,有人却想省力气碾两遍。刘大人每天天不亮就去查,发现偷工减料的,当场就撤了工头,一点情面不讲。”
宝玉连忙记下“人心难测,需严察死守”。
“那最得意的呢?”
老者的眼睛亮了些:“开河那天,两岸站满了百姓,有人端着热水,有人送着干粮。等水通了,船能走了,满河都是‘刘大人’的喊声。”他磕了磕烟斗,“那时候才觉得,遭的那些罪,值了。”
宝玉望着墙角的凤仙花,忽然明白黛玉说的“人情”是什么——不是空洞的“为民”二字,而是百姓端来的热水,是满河的欢呼声,是老河工眼里的光亮。这些,都该写进策论里。
(三)
从老河工家出来,夕阳正染红了半边天。宝玉提着糖画匣子往回走,路过书铺时,忍不住进去转了转。书架最底层堆着些破旧的残卷,他随手抽出一本来,竟是本《府试策论误例》,里面收集了历年考生的落榜卷,还附了考官的批语。
“这书卖吗?”宝玉问掌柜的。
掌柜的打了个哈欠:“都是些废纸,你要就拿去吧,别弄脏了其他书。”
回到府里,天已经黑透了。宝玉把糖画递给袭人,让她给黛玉送去,自己则坐在灯下翻那本《误例》。越看越心惊——有的考生引经据典却脱离实际,被批“屠龙之术”;有的考生提出的法子漏洞百出,比如“让百姓捐粮赈灾却不设监督”,被批“引狼入室”;还有的考生措辞偏激,说“勋贵皆蠹虫”,被批“心术不正”。
“原来落榜的原因这么多。”宝玉喃喃自语,在扉页上写下“三避”:避空谈、避疏失、避激切。
黛玉恰在此时进来,手里拿着那只凤凰糖画,糖衣上还沾着点水汽:“刚从袭人那里听说你买了本‘落榜卷’?”
“你看这个。”宝玉把《误例》递给她,“这个考生说‘乡学应全教经义’,却忘了农家子弟还要学农桑,难怪被批‘不知民间疾苦’。”
黛玉翻看几页,指着一篇《论赋税》道:“这个更可笑,说‘每亩税银加一钱’,却没算过贫瘠之地根本缴不起,这不是逼着百姓逃亡吗?”她抬头看向宝玉,眼神郑重,“所以我说,策论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不可然’。你提出的法子,得先在心里过三遍:有没有遗漏?有没有隐患?有没有更温和的替代方案?”
宝玉点头,从案上取过自己的策论草稿,逐篇审视。看到《论乡学》里“每乡必设一所”时,忽然想起柳砚说的“深山里的村子,十里才有一户人家”,便添注“偏远村落可设‘流动讲学’,每月三次”;看到《论赈灾》里“官府统一发粮”时,想起老河工说的“人心难测”,便加了“由乡老与里正共同监督,每日公示领粮名单”。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到案上,照在密密麻麻的批注上。黛玉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淡淡的红,却仍坚持看完最后一篇:“这篇《论吏治》很好,‘四查’既具体,又留了余地,只是……”她指着“查百姓歌谣”一句,“若有奸猾之徒故意编歌谣诋毁清官呢?”
宝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点。
“可以加句‘辅之以乡老核实’,”黛玉拿起笔,在旁边轻轻一点,“乡老年长德劭,不容易被糊弄,这样就周全了。”
笔尖落下的瞬间,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碰到一起,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黛玉慌忙收回手,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转身道:“夜深了,你也早些歇着吧,明日还要去周大人那里。”
宝玉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低头看着那一点朱笔,忽然觉得,这府试之路纵然崎岖,有这样一双眼睛帮他查漏补缺,便也无惧了。
(四)
接下来的几日,宝玉把《误例》里的教训一一记在心上,策论越改越扎实。周大人看了他新写的《论河工》,忍不住击节赞叹:“‘三灰两土一糯米’,连配比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老河工的亲历,这才是‘务实’!刘大人见了,定会眼前一亮。”
柳砚也带来了好消息,他托人从苏州河工那里弄到了份《疏浚日程表》,上面详细记录了“每日进度”“物料消耗”“工匠分工”,宝玉把这些数据化用到策论里,顿时显得更具说服力。
这日午后,宝玉正在整理走访记录,袭人忽然进来禀报:“二爷,宝钗姑娘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送来的是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支新磨的墨锭,还有一叠裁好的宣纸,纸角盖着“蘅芜苑”的小印。附了张字条,是宝钗娟秀的字迹:“闻君备考辛苦,些微笔墨,聊助文思。府试在即,愿君笔下生花,不负所学。”
宝玉拿起一支墨锭,入手温润,显然是上等的松烟墨。他想起宝钗前日在书房的提醒,心里有些触动——她虽曾执着于“金玉良缘”,却终究是个通透人,懂得“各安其道”的道理。
“替我谢过宝姐姐。”宝玉对送东西的丫鬟说,“就说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丫鬟走后,柳砚挠了挠头:“宝姑娘这是……放下了?”
“或许吧。”宝玉把墨锭放进笔洗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她找到了,我们也该走好自己的。”他拿起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下“府试倒计时:七日”,笔尖落下的力道,比往日都要沉稳。
夕阳透过窗棂,在宣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案上的《十三经注疏》《府试策论精编》《河工杂记》《误例》堆叠在一起,像座小小的山。宝玉知道,这座山的背后,是府试的龙门,是他对黛玉的承诺,是重振贾府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书。墨香在空气中弥漫,与窗外的蝉鸣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属于少年的、奋斗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