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荣国府,晨露总带着几分沁骨的凉。宝玉披着件月白夹纱长衫,踏着青石板路上的薄霜,往贾代儒的私塾去时,远远便听见里头传来念书声,“之乎者也”混着孩童的嬉闹,倒像锅煮沸的稀粥。
他刚走到垂花门,就见贾环缩着脖子躲在门后,手里攥着本卷了角的《孟子》,见了他便往柱子后缩了缩。宝玉想起昨日贾环因背不出《论语》被贾代儒罚站,冻得鼻尖通红,便停下脚步:“怎么不进去?”
贾环怯生生抬头,眼珠子溜了溜:“我……我还没背会‘里仁篇’,怕挨先生的戒尺。”他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怨怼——自打宝玉开始正经读书,父亲看他的眼神便一日比一日沉,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敢对他怠慢几分。
宝玉从袖中取出张纸条递过去,上面是“里仁篇”的精要批注,用的是现代思维导图的法子,将章句拆解成“主旨”“例证”“引申”三栏,一目了然。“照着这个背,半个时辰就能记住。”
贾环接过纸条,愣住了。他原以为宝玉定会像从前那样打趣他笨,或是干脆视而不见,却没想会递来这样一张纸。那字迹清隽,批注浅显易懂,竟比母亲赵姨娘请人讲的还要明白。他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颤,低声道了句“谢二哥”,转身一溜烟跑进了私塾。
宝玉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府里的孩子,大多被规矩和偏见框住了,贾环的顽劣里,藏着的不过是缺爱的慌张。他收回目光,推门走进私塾时,满堂的喧闹忽然静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还有几分旧日里的轻视。
贾代儒坐在太师椅上,山羊胡翘得老高,见了他便沉下脸:“宝玉,你这几日来得倒早。只是不知前儿让你批注的‘学而时习之’,可带来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满室子弟都知道,这位宝二爷从前在私塾里,不是装病就是逃学,能把“学而时习之”背全了已是难得,更别说批注了。几个与贾环交好的子弟偷偷交换眼神,等着看他出丑。
宝玉从容走到案前,将一卷宣纸铺开。纸上是他用小楷写的批注,不仅引了《说文解字》对“习”字的注解——“数飞也,从羽从白”,还附了《史记·孔子世家》里孔子周游列国时“温故而知新”的典故,最后竟拓了片甲骨文的“学”字,批注道:“古之学者,非独诵书,更在践行,如雏鸟学飞,需日日习之方得展翅。”
贾代儒起初还捋着胡子冷笑,看到后来,眉头渐渐舒展,最后竟忘了松手,让山羊胡缠成了一团。他抬眼看向宝玉,目光里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这……这是你自己写的?”
“是。”宝玉垂眸,语气平静,“前几日读《礼记·学记》,见里面说‘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便想着先生让批注‘学而时习之’,许是要我们明白,读书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像雏鸟练飞那样,日日琢磨,时时践行。”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连最顽劣的贾蔷都张大了嘴——这还是那个见了书本就头疼的宝二爷吗?
贾代儒却忽然拍了拍桌子,吓得众人一哆嗦。他站起身,拿着宝玉的批注在堂中踱了两圈,忽然停在一个胖小子面前:“金荣,你来说说,‘学而时习之’的‘习’字,是什么意思?”
金荣原是跟着起哄看笑话的,被突然点名,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道:“是……是温习的意思,就是……就是多看书。”
“糊涂!”贾代儒把批注拍在他面前,“你只知‘习’是温习,却不知古人造字时,‘习’字从羽,本是指鸟儿练习飞翔!孔子说这句话时,正值周游列国碰壁,他是在告诫弟子,学问如羽翼,需日日练习方能成就,岂是你说的‘多看书’这般简单?”
金荣涨红了脸,把头埋得快贴到胸口。贾代儒却没放过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读书若只知死记硬背,便如断了线的风筝,看着飞得高,实则根基虚空!宝玉这批注,虽有些新奇,却点透了‘学’的真谛——学是知,习是行,知行合一,方为学问!”
他说着,竟拿起朱砂笔,在宝玉的批注上圈了个大大的“优”字,还特意在甲骨文“学”字旁边画了朵小红花。这待遇,连素来被视为“读书种子”的贾兰都未曾有过。
宝玉站在案前,能感觉到背后投来的目光里,轻视渐渐变成了敬畏。他心中却并无多少得意,只想着现代导师常说的“历史的温度”——原来千年前的孔子,和如今的教育理念竟也相通,所谓“温故知新”,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正思忖着,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贾政竟披着件石青褂子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还捧着几卷书。原来他今日休沐,想着来看看宝玉在私塾的光景,却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贾代儒这番话。
“政老爷!”贾代儒连忙拱手,脸上堆起笑,“您怎么来了?快请坐!”
贾政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宝玉的批注上,拿起细看时,手指在“雏鸟学飞”那句上停了停。他抬头看向宝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倒多了几分审视:“你这批注,是自己琢磨的?”
“是。儿子前几日看《韩诗外传》,里面说‘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十日不进’,觉得圣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便想着‘习’字该有‘精进’之意。”宝玉答得从容,他知道贾政最看重“学以致用”,特意引了典故。
贾政没说话,却对身后的小厮道:“把我带的书给宝玉。”小厮连忙递上,竟是几卷手抄本的《资治通鉴》,封皮上还有贾政亲笔写的“庚申秋阅”字样。
“这是我当年在南书房当值时抄的,”贾政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里面有几处关于‘吏治’的批注,你拿去看看,或许对你往后写策论有好处。”
满室子弟的眼睛都直了。谁不知道贾政的手抄本向来不轻易示人,更别说给宝玉这样“前科累累”的儿子了。金荣的脸更红了,头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
宝玉接过书,入手沉甸甸的,纸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桂花,想来是抄书时随手夹进去的。他深深一揖:“谢父亲。”
贾政点点头,又对贾代儒道:“先生,这孩子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您尽管管教,不必顾忌。”说罢,竟转身走了,没再多说一句。可谁都看得出,他离去时,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贾政一走,私塾里的气氛顿时活泛起来。贾兰凑过来,小声道:“二哥,你的批注真好,能借我看看吗?”连贾蔷都挠着头笑:“宝二哥,你这几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变得这么厉害!”
宝玉把批注递给贾兰,笑道:“哪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想明白了,读书不是为了应付先生,是为了自己罢了。”他这话是说给贾兰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这个时代,读书不仅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他能护住黛玉、护住贾府的底气。
正说着,贾代儒清了清嗓子:“好了,都安静!今日我们讲‘为政以德’,宝玉,你来说说,孔子为何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宝玉略一沉吟,起身道:“儿子以为,孔子这话,是在说‘德’如北辰,看似不动,却能让众星围绕。就像治理百姓,若统治者能以德为先,百姓自然会像众星拱月那样归顺,不必事事靠刑罚约束。譬如汉文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虽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开创了文景之治,这便是‘为政以德’的道理。”
他说着,忽然想起昨日整理贾府账目时,看到的那些苛扣下人月钱的记录,又补充道:“其实治家也是如此。若长辈能以宽厚待人,下人自然会尽心效力;若是一味严苛算计,怕是表面顺从,暗地里却会生乱。”
这话一出,贾代儒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好一个‘治家亦是如此’!宝玉,你这话,可比书上说得透彻多了!看来你不仅读了书,还动了心,用了情啊!”
满室子弟都跟着笑起来,看向宝玉的目光里,再没有了半分轻视,只剩下真切的佩服。
晌午散学时,茗烟早已候在门口,见了宝玉便眉飞色舞:“二爷,您可不知道!方才小的回房拿东西,听见袭人姐姐对麝月说,老爷回去后,竟让小厮把您书房的灯油换成了上好的鲸鱼油,说要让您夜里读书亮堂些!”
宝玉心中一暖,低头看了看手中贾政给的《资治通鉴》,纸页上的“吏治”二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父亲也是这样,从不说关心的话,却会在他熬夜写论文时,悄悄在桌上放一杯热牛奶。原来无论哪个时代,父亲的爱都是这般深沉,藏在笨拙的举动里,藏在沉甸甸的期许里。
“知道了。”宝玉淡淡道,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些。他想快点回书房,把今日的感悟记下来,也想快点把那卷《资治通鉴》看完——他隐隐觉得,父亲夹在书里的那些桂花,不仅带着书香,还带着一份沉甸甸的信任,等着他去接住,去承担。
走在回梨香院的路上,秋风卷起满地落叶,簌簌作响。宝玉望着远处潇湘馆的方向,竹影摇曳,隐约能看见窗纸上透出的淡墨色,想来黛玉正在里面看书。他忽然笑了——或许前路依旧有风雨,有阻碍,但只要他一步一步走下去,带着这份信任和担当,总能为自己,为黛玉,为这个家,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书,加快了脚步。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