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幻境工坊那被“魂学”热潮冲得有些晕乎乎的空气。
猴子和胖子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前一秒，他们还沉浸在“四两拨千斤”的史诗级胜利中，感觉自己就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绝世高人。
下一秒，马天宇这个名字，就如同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浇到脚。
这感觉，就像你用弹弓打下了一架无人机，正高兴呢，一抬头，发现头顶悬着一艘航空母舰。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猴子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心虚。
“示威？挑衅？”胖子缩了缩脖子，“还是说……他已经准备好律师函，就等我们发售日，给我们来个‘开业大吉’？”
苏轻语清冷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凝重。
舆论场上的胜利，终究是虚的。
真正的战场，是产品对产品。
而他们的产品……
林默看了一眼众人，表情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他伸出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回复了两个字。
“快了。”
然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庆祝结束，狂欢散场。”
“从现在开始，到游戏正式上线，我们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
“优化，以及……debug。”
debug。
当这个单词从林默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胖子和猴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如果说，前两周的爆肝开发，是燃烧生命的热血史诗。
那么，接下来的debug阶段，就是折磨灵魂的无间地狱。
起初，大家还抱着一丝乐观。
毕竟，核心的demo都做出来了，剩下的不就是修修补补，缝缝改改吗？
然而，当他们真正把《黑魂》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结构图完全铺开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哪里是一个游戏。
这分明是一个用代码搭建起来的，结构复杂到令人发指的，巨大无比的……屎山。
“默哥……我举报！”
第一天，胖子王磊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我负责的角色碰撞模块，出了个惊天巨bug！”
“什么bug？”林默正在逐行检查AI逻辑，头也不抬地问。
“玩家角色，现在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可以……可以穿过墙壁！”
胖子说着，演示了一下。
屏幕上，那个身穿破旧盔甲的“灰烬”，对着一堵墙，一个翻滚。
然后，他就真的像个幽灵一样，穿了过去。
紧接着，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中，做着自由落体运动，越掉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像素点，消失不见。
屏幕上弹出了一行猩红的大字：【YoU dIEd】。
猴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哈哈哈哈！胖子你行不行啊！这叫‘遁地术’！我们游戏又多了一个新玩法！”
胖子气得脸都红了：“你还有脸笑我？你负责的武器系统呢？”
“我的武器系统怎么了？完美无缺！”猴子拍着胸脯。
“是吗？”
胖子冷笑一声，抢过键盘，载入了“灰烬审判者，古达”的boss战。
只见古达一声咆哮，抡起了手中的巨大战戟。
下一秒，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那把战戟，像是变成了孙悟空的金箍棒，在空中“嗖”地一下无限拉长，直接捅穿了整个传火祭祀场，捅穿了远方的洛斯里克王城，捅到了地图的尽头，最终消失在天际线上。
而古达本人，还保持着那个挥舞的姿势，手里空空如也。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猴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这叫‘视觉奇观’！对，是bUG，但它也是一种行为艺术！”猴子强行挽尊。
陈阳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幽幽地补了一刀。
“根据我的测试，目前玩家在喝‘元素瓶’补充体力的时候，有百分之十的几率，会把自己的脑袋一起喝下去。”
“boss古达在二阶段变身时，有百分之五的几率，会把自己的模型贴图和一只测试地图里的绵羊模型贴图搞混。”
“还有，苏轻语，你过来一下。”
苏轻语闻声走了过来。
陈阳指着屏幕上的一片区域：“你设计的‘幽邃教堂’，光影渲染出了点问题。”
苏轻语凝神看去。
那本该是哥特式风格、庄严肃穆的教堂，此刻正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红的、绿的、紫的，交替闪烁，墙壁上还时不时有光球滚来滚去。
整个画面，充满了赛博朋克的气息。
神圣的教堂，硬生生被bug变成了午夜牛郎俱乐部。
苏轻语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冷。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但那握紧的拳头，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
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现实。
一个宏伟而壮丽的世界，底下却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地基。
每修复一个bug，就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三个新的bug。
它们就像地鼠一样，你永远也打不完。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消耗。
胖子曾经连续48小时不睡，只为修复一个怪物寻路AI的逻辑错误。当他终于搞定，走出工作室时，看到楼下食堂的厨子在剁肉，他第一反应是：“这个Npc的攻击前摇太长，韧性太低，可以弹反。”
猴子每天喝的功能饮料，比喝的水还多。他双眼布满血丝，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着：“劝退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留存率……负数……”
陈阳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提神醒脑的药，他的Excel表格里，记录的bug数量已经突破了四位数，并且还在以一个恐怖的速度增长。
团队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被绑在了一台巨大的、名为“黑魂”的跑步机上。
他们拼命地跑，却感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还在倒退。
最初的激情，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和绝望中，被消磨殆尽。
怀疑的种子，开始在每个人心里发芽。
他们做的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这样一个“反人类”的游戏，这样高的难度，这样无穷无尽的bug……
真的会有人，愿意为这种“苦难”买单吗？
就连一向坚定不移的苏轻语，在又一次看到自己精心绘制的场景，因为一个渲染错误而变得面目全非时，也忍不住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轻声地问。
她像是在问林默，又像是在问自己。
“林默，我们……到底是在创造艺术，还是在搭建一个……没有人愿意走进来的，绝望的乐园？”
林默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胖子的电脑前，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修复了那个“遁地术”的bug。
然后又走到猴子的电脑前，调整了几个参数，让古达的战戟恢复了正常。
最后，他看着情绪低落到极点的众人，缓缓开口。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迷茫。”
“马天宇说得对，我们做的东西，从商业角度看，是‘反人性’的。”
“因为它带给玩家的，不是即时的爽快，而是延迟的满足。”
“它需要玩家付出耐心、智慧，去克服一个又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挑战，才能品尝到那万分之一的，名为‘征服’的甘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这个过程，注定是痛苦的，是孤独的。”
“对玩家如此，对我们这些创造者，更是如此。”
“但正是这种痛苦和孤独，才让最后那一刻的荣耀，显得如此珍贵。”
“我们不是在搭建乐园，我们是在锻造一座通往神坛的阶梯。”
“而那些bug，就是阶梯上的裂痕。”
“我们的工作，就是把它们，一块一块地，全部补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然后，邀请全世界的玩家，来攀登这座，由我们亲手打造的地狱。”
工作室里，依旧安静。
但所有人的眼中，那即将熄灭的火焰，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
只有猴子，在短暂的激动后，又垮下了脸，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刚刚被古达一刀秒杀的角色，和那刺眼的【YoU dIEd】，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道理我都懂，默哥……可我们做的这玩意儿……真的会有人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