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正好。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几分力度,透过听雨轩书房那层薄薄的蝉翼纱窗,变得柔和而明媚,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紫苏刚送来的、新蒸的桂花糕那甜润暖香,混合着书卷特有的墨香与淡淡檀木气息,构成一派宁静雅致的氛围。
林承泽一身家常的深青色杭绸直裰,未着官服,未束金冠,只简简单单用一根玉簪绾了发,通身上下透着休沐日独有的松弛与闲适。他依约而来,此刻正惬意地坐在女儿书房那张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上,手边矮几上,摆着一盏白雾袅袅、茶香四溢的滚烫香茗,以及一碟造型精致、色泽金黄的桂花糕。
他目光温和,带着为人父的满足与欣慰,落在对面女儿沉静秀美的脸庞上。父女二人刚用过一顿舒心的早膳,此刻正随意闲谈着。
“姝儿这里,总是能让爹爹彻底放松下来。”林承泽呷了一口热茶,满足地喟叹一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上那幅新挂上去的《云隐山居图》,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追忆与感慨,“这幅画……意境确是好的。你母亲在世时,便最爱这些清雅出尘的山水,常说看着便能洗去尘虑,心静自然凉。她这点雅趣,倒是都传给了你。”
他的语气带着对亡妻的深深怀念,也带着对女儿肖似其母的欣慰。这氛围,温馨而略带感伤,完美符合静姝的预期。
林静姝坐在父亲对面,手中捧着一本半开的诗集,闻言抬起眼眸,目光也顺势落在那幅画上,唇角弯起一抹清浅而略带怀念的弧度:“女儿只是觉得看着心安,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当年看画时的心境。挂在这里,每日看看,也觉得离母亲近了些。”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思念,毫无表演痕迹。
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时机正在临近。
她又与父亲闲聊了几句关于诗集的内容,语气平和,眼神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时刻衡量着父亲的状态与那杯茶的温度。她看到父亲又饮了一口茶,杯中的水线下降了些许,但茶汤依旧滚烫,白汽氤氲。她看到父亲的目光再次被那幅画吸引,神情放松,完全沉浸在家庭温馨与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就是现在!
她轻轻合上手中的诗集,脸上露出一个略带兴奋的笑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爹爹,我前两日看到一本杂书,里面记载了些南疆的奇异风俗,甚是有趣,就放在那边书架上,我拿来给您瞧瞧?”她说着,自然而然地站起身,动作流畅,目光指向书房内侧靠近墙边的一个书架。
林承泽不疑有他,笑着点头:“哦?南疆风俗?倒是稀罕,拿来与爹爹看看。”
静姝应了一声,转身向书架走去。她的步伐看似轻盈,心跳却如同擂鼓。每一步,都在心中精准计量。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裙摆稍显繁复的软罗长裙,此刻,就在她经过那张放置茶盏的矮几旁,身体即将越过它走向书架时,她的左脚脚尖“极其自然”地、仿佛被自己那本不该存在的“匆忙”绊了一下,轻轻勾住了曳地的裙摆边缘。
“哎呀!”
一声低促的惊呼,不是很大声,却足够清晰,充满了意外与瞬间的失衡感。她的身体随着这声惊呼猛地向前一个趔趄,为了保持平衡,她的右手下意识地向旁边挥舞寻找支撑点,而那抬起的手肘,带着一股“恰好”的、既不明显夸张又足以造成后果的力道,“砰”地一声,不偏不倚,撞在了矮几的边缘!
“哐当——!”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书房内温馨的宁静。
那只盛着大半杯滚烫茶水的白瓷茶杯,被手肘撞得猛地倾斜、翻倒,带着温度的澄黄茶汤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泼溅而出,方向——正是那幅悬挂在墙上的《云隐山居图》!
大部分的茶水,精准地泼洒在了画卷下方的留白处,那里正是山脚与溪流起始的区域。温热的液体迅速浸湿了古老的绢帛,留下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并向四周晕染开来。
“爹爹!画!母亲的画湿了!”静姝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充满了真实的惊慌、懊恼和手足无措。她猛地转过身,脸色“吓得”有些发白,目光死死盯住那片被茶水玷污的画面,仿佛闯下了弥天大祸,下意识地就要扑过去用手去擦拭。
“姝儿小心碎片!”林承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瞬间从椅子上站起。他先是担心地看了一眼女儿,见她无恙,只是吓到了,随即目光也立刻被那幅被茶水浸湿的画作吸引。那是亡妻清婉珍爱的遗物!他心中也是一紧,几个大步便跨到了画前。
“别动!”他出声制止了静姝想要直接用手擦拭的动作,眉头紧锁,目光凝重地审视着那片湿漉漉的绢帛。茶水正在迅速渗透,深色的水渍面积不断扩大。
然而,就在下一刻,父女二人的目光,同时凝固了。
就在那片被茶水浸透的、原本是山脚处空白绢素的地方,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水分的充分浸润,一行行原本绝对不存在、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淡墨字迹,如同沉睡的种子遇水发芽,竟缓缓地、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最先显现的是四个稍大的、古朴遒劲的字迹——《解毒秘录》!
在这四个字下方,更为细密的蝇头小楷如同拥有生命般,一行接一行地铺陈开来,清晰地阐述着某种解毒的原理,以及几样常见毒物的辨识与初步应对之法!字迹古朴,墨色均匀,仿佛它们本就存在于绢帛的纤维深处,只是被无形的力量封印,此刻才因水而重现天日!
这超乎想象、违背常理的一幕,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在书房内炸响!
林承泽那双历经沙场、见惯风浪的锐利眼眸,在瞬间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爆发出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前倾,凑得更近,死死地盯住那些仿佛凭空出现的字迹,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眼花。
这……这是怎么回事?!
画中藏字?遇水显形?!
这简直是志怪传奇中才会出现的情节!而且,这内容……《解毒秘录》?这绝非寻常诗词画评,而是实实在在的、极具价值的实用知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倏地射向身旁的女儿。
此时的林静姝,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画上的变化,一张小脸上血色褪尽,充满了极致的惊愕、茫然和不知所措,仿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她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神空洞,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傻了,连先前的懊恼和心疼都忘了,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震惊。
“这……这……”她仿佛失语了一般,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节,目光在画作和父亲之间来回游移,充满了无助与困惑,“怎么会……有字?是茶水……是茶水弄出来的?”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完美演绎了一个意外撞破秘密的、受惊少女的反应。
林承泽看着女儿那完全不似作伪的震惊与慌乱,心中的惊涛骇浪稍稍平复了一丝,但疑虑与更大的震惊随之涌起。他不是怀疑女儿,这意外发生在他眼前,女儿的反应真切无比。他震惊的是这画作本身!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那画作上,水分依旧在缓缓渗透,或许还有更多的字迹,在无声地等待着显现。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的古画,以及画前这对心思各异的父女,一个真正陷入了巨大的惊疑与思索,一个则在完美的“表演”下,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水落,秘现。一个被尘封的世界,似乎就此撬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