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计划正式启动后的第五日,清晨。
听雨轩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紫苏系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正对着案板上刚揉好的面团较劲。那面团白白胖胖,光滑细腻,是准备做水晶虾饺的皮——这是静姝昨晚随口提过的点心,紫苏记在心里,今儿一大早就开始忙活。
按照周鹤先生的建议,她可以尝试将内力运用于厨艺。比如揉面时,用一丝内力均匀渗透,能让面皮更筋道;控火时,用内力感知温度变化,能让火候更精准。
听起来很美。
实践起来……嗯,有点难。
紫苏深吸一口气,回忆起周鹤教的基础掌法——“云手”一式。这式掌法讲究力道绵长均匀,如云聚散,正适合揉面。她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微热,那是这两天刚摸索出的一点气感。
“先从轻开始……”她喃喃自语,手掌轻轻按在面团上。
揉。
一下,两下。
面团在掌心下变换形状,确实比平时更听话了些。紫苏心中一喜,胆子大了点,稍微加了点力道。
然后——
“噗”的一声闷响。
不是面团被揉开的声音,是……面团炸开的声音。
只见那团白白胖胖、好不容易揉好的面,在紫苏掌下猛地四分五裂!不是裂成几块,是碎成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面疙瘩,噼里啪啦溅得到处都是。案板上、灶台上、地上,甚至紫苏自己的脸上、头发上,都沾满了白花花的面渣。
紫苏僵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满目狼藉,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还保持着揉面的姿势,掌心还残留着温热的内息。
“我……我……”她嘴唇哆嗦了两下,眼圈瞬间红了。
这可是她花了半个时辰、用上好的雪花粉揉的面!是小姐点名想吃的虾饺皮!现在全完了!
“怎么了怎么了?”在隔壁择菜的青黛闻声跑进来,一见厨房这景象,也愣住了,“紫苏姐,你这是……把面给‘超度’了?”
“我、我不知道……”紫苏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按周先生教的,用内力揉面,谁知道……谁知道它这么不经揉……”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混着脸上的面粉,变成两道白乎乎的泪痕。
青黛想笑,又觉得不厚道,连忙憋住,上前安慰:“没事没事,面粉还有,重新揉就是了。就是……”她看了眼满地狼藉,“这打扫起来有点麻烦。”
两人正说着,厨房外又传来一声惊呼。
这次是朱槿的声音,从庭院方向传来,尖利中带着慌乱:“啊!墨竹!墨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紫苏和青黛对视一眼,也顾不上厨房了,连忙跑出去看。
庭院里,墨竹正站在他那片精心打理的花圃前,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立不动。他面前那盆刚从江南运来、养了三年才开花的素心兰,此刻正以一副极其凄惨的模样迎风颤抖——原本翠绿修长的叶片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绣花针。
是的,绣花针。
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晨光下闪闪发光,把兰叶扎成了刺猬。有几片叶子不堪重负,已经耷拉下来,一副“我命休矣”的悲壮模样。
朱槿站在三步开外,手里还捏着几根没扔出去的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又是愧疚又是着急:“我、我就是练练飞针……周先生说飞针暗器讲究眼力手稳,我就想找个靶子……看这兰花叶子长得齐整,就、就……”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墨竹缓缓转过头,看着朱槿。这个平日沉静温和、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园艺小厮,此刻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震惊、心痛、不敢置信、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化成一个复杂的、带着三分委屈七分无奈的眼神。
“朱槿姑娘,”他声音有点抖,“这盆素心兰……我养了三年。江南的老花匠说,这种兰十年才开一次花,我这盆好不容易今年有了花苞……”
他指着兰叶间那个小小的、嫩绿色的花苞——此刻那花苞旁边也扎着两根针,活像戴了俩不对称的耳环。
“再有半个月,最多半个月,它就能开了。”墨竹吸了口气,“现在……”
现在能不能活过今天都是问题。
朱槿的头都快埋到胸口了:“我赔!我赔你一盆新的!不,十盆!”
“这不是赔不赔的问题……”墨竹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水花溅起的声音,以及一声短促的惊呼。
声音来自庭院另一侧的荷花池。
三人齐齐扭头看去,只见荷花池里水花翻腾,一个人正在里面扑腾——是达理。
这位跑腿小厮今早练的是轻身术。周鹤说轻身术不只是跑得快,更要落脚轻、转向灵,最好能做到踏雪无痕、踏水……呃,这个暂时不敢想。
达理是个实诚孩子,先生说要练,他就真练。在庭院里绕圈跑了几趟后,他觉得平地练习不够挑战,就把主意打到了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
那些石头高低错落,正好练习跳跃和落脚。
前几次都挺成功。他提气纵身,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身形轻盈,自觉颇有几分江湖高手的风范。
然后,就在最后一次跳跃时——他看准了池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自信满满地踏上去。
脚下一滑。
青苔湿滑,加上他落地时内力运转出了岔子,重心一偏,整个人就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势,斜着栽进了荷花池。
“救命……咕噜咕噜……我不会水……咕噜……”达理在水里扑腾,喝了好几口水,才猛然想起来——这荷花池最深的地方还不到他胸口。
他尴尬地站起来,水刚好淹到腰。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衣襟里还钻进去两片荷叶,活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岸上,紫苏、青黛、朱槿、墨竹四个人,八只眼睛,齐齐看着他。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噗。”青黛第一个没忍住。
紧接着,朱槿也憋不住了,“咯咯”笑出声来。紫苏脸上还挂着泪呢,此刻又忍不住笑,表情扭曲得十分精彩。连一向沉稳的墨竹,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达理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满脸通红,不知是憋气憋的还是羞的。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讪讪道:“那什么……青苔太滑了……”
“是你功夫不到家吧?”朱槿这会儿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机会,毫不留情地揭短,“还踏雪无痕呢,踏青苔落水倒是挺熟练。”
“你、你还好意思说我?”达理不服气,指着那盆可怜的兰花,“你看看你把墨竹的兰花扎成什么样了!那是兰花还是刺猬?”
“我那是练习飞针!周先生允许的!”
“那我这也是练习轻身术!周先生也允许的!”
两人隔空吵起来,一个在岸上跺脚,一个在水里叉腰,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就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廊下传来一声轻咳。
众人齐刷刷回头。
静姝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盏茶,好整以暇地看着庭院里这场闹剧。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家常襦裙,头发松松绾着,晨光透过竹叶洒在她身上,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惬意。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小姐……”紫苏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擦擦脸,却忘了手上还有面粉,这一擦,脸更花了。
静姝放下茶盏,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厨房门口满脸面粉泪痕的紫苏,花圃前心疼兰花的墨竹,捏着针不知所措的朱槿,还有荷花池里浑身湿透、头顶荷叶的达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却带着笑意:“看来今早的修炼……很有成果?”
这话一说,众人更尴尬了。
“小姐,我错了。”紫苏第一个认错,“我不该用内力揉面,把面团揉碎了……”
“是我不好,”朱槿也低下头,“我不该用兰花当靶子……”
墨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他能说什么呢?说朱槿不该扎他的花?可人家是在练功啊。
达理在水里举手:“小姐,我这就上来!马上打扫干净!”
静姝却摆摆手:“不急。”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庭院中央。晨风吹动她的裙摆,竹影在她身上晃动。
“修炼初期,出些状况是难免的。”她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周先生说过,内力如水流,初学之人难以精准控制。重了,轻了,偏了,都是常有的事。”
她走到紫苏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紫苏擦脸:“面团碎了,重新揉就是。正好,我昨日在书里看到一种‘千层酥皮’的做法,据说要反复揉压、折叠数十次,对力道控制要求极高。紫苏,你要不要试试?”
紫苏眼睛一亮:“千层酥皮?”
“嗯,做出来应该很好吃。”静姝微笑,又看向朱槿,“至于飞针……用兰花叶当靶子确实不合适。不过,我那儿有些废弃的布料,让青黛缝几个小布袋,装上谷糠,挂在树枝上给你当靶子,如何?”
朱槿连忙点头:“好好好!我再也不碰墨竹的花了!”
静姝走到花圃前,仔细看了看那盆可怜的素心兰。针扎得虽多,但大部分都在叶片上,根系和花苞似乎没有受损。
“墨竹,”她转头,“我记得李太医那儿有一种‘金疮药膏’,对外伤有奇效。你去讨一些来,稀释了浇在花根处,或许能救回来。”
墨竹大喜:“谢小姐!”
最后,她看向荷花池里的达理:“还不快上来?真打算在里头养鱼?”
达理嘿嘿一笑,手脚并用爬上岸,浑身滴水,在地上留下一串湿脚印。
静姝对青黛道:“去烧些热水,让达理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再把厨房打扫一下——那些碎面团别浪费,揉在一起,中午做手擀面吧。”
“是!”青黛应声,拉着达理往后院走。
一场鸡飞狗跳的清晨闹剧,就这么被静姝三言两语化解了。
众人各自散去忙活,庭院里重新恢复平静——如果忽略那一地狼藉的话。
静姝重新坐回廊下的竹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经有些凉了,但入口清甜。
她望着庭院里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弯起。
紫苏重新开始揉面,这次小心翼翼,再不敢乱用内力;朱槿帮忙打扫花圃旁的针,一根根捡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对不住对不住”;墨竹已经小跑着去找李太医讨药膏了;后院里传来达理洗澡时哼的小调,跑调跑得厉害,却透着股没心没肺的快乐。
原来,听雨轩可以这么“热闹”。
这种热闹,不是宴席上的觥筹交错,不是诗会上的高谈阔论,而是生活最本真的模样——有失误,有慌乱,有哭笑不得的糗事,也有彼此包容的温暖。
它冲淡了父亲离京后笼罩在听雨轩上空的寂寥,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守着这个院子。
这些丫鬟小厮,这些陪着她从五岁走到现在的人,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和她一起成长,一起面对未知的风雨。
哪怕成长的过程有点笨拙,有点滑稽。
但那又何妨呢?
静姝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晨光正好,清风拂面。
“小姐,”白芷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记录册,“今日的修炼记录整理好了。另外,周先生托人传话,说午后来一趟,要检查大家的进度。”
静姝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晚东墙外那人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白芷神色一正,压低声音:“影统领说,已经查清了。那人确实是二房那边的人,是二夫人娘家新送来的护卫,据说身手不错。昨晚是在探听咱们院里的动静,但没敢靠近,只在墙外听了会儿。”
“二房……”静姝眼神微凝,“看来是冲着父亲离京来的。”
“影统领已经加强了戒备,也让我们提醒小姐,近日出入小心些。”
“我知道了。”静姝顿了顿,忽然笑了,“不过,他们大概想不到,咱们院里最大的动静,是揉碎了面团、扎坏了兰花、还有人掉进了荷花池。”
白芷也忍不住笑了:“这倒也是。”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庭院里阳光正好。
紫苏揉面的声音,朱槿捡针的嘀咕声,后院里达理跑调的歌声,还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听雨轩这个清晨最真实的画卷。
静姝靠在竹椅上,闭上眼睛。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修炼要练,日子要过,麻烦会来,但快乐也会在。
最重要的是,她身边有这些人陪着。
这就够了。
至于二房的试探,靖王府的觊觎,府内的暗流……
那些都是以后的事。
现在,她只想好好享受这个清晨,享受这份属于听雨轩的、笨拙却温暖的“热闹”。
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静姝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