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已定,东风已起。当白日里那股因确认良机而澎湃的心潮逐渐退去,夜色便如同最深沉的幕布,笼罩了整个听雨轩,也带来了计划执行前最后,也是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卧室内,只留了一盏床头小夜灯。那是砚台精心打造的黄铜灯盏,贝壳片灯罩滤出的光线柔和而温暖,仅能照亮床榻周围一小片区域,将大部分空间留给有助于安眠的朦胧黑暗。林静姝躺在柔软得如同云朵的被褥里,身上盖着轻暖的蚕丝薄被,双眼却毫无睡意,清明地望着帐顶模糊而繁复的刺绣纹样。
万籁俱寂。
窗外,连风声都似乎屏住了呼吸,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而单调的更漏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寂静的夜里,也仿佛敲击在她的心弦上。
明日。
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准备、所有在深夜里耗尽心神的抄录与演练,都将在明日傍晚,迎来最终的检验。这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却关乎着她未来能否真正安心“躺平”的根基。
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无谓的焦虑中,而是如同一个最冷静的统帅,在战前进行最后一次沙盘推演。她闭上眼,意识却异常活跃,开始在脑海中清晰地、有条不紊地复盘明日的所有步骤,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父亲林承泽会在惯常的时间踏入听雨轩。他刚结束一天的休沐,神情应该是松弛而愉悦的。晚膳会如同每一个温馨的夜晚,紫苏准备了合口的菜肴,还有他最爱吃的、新做的桂花糕,以及……那壶滚烫的、冒着氤氲白气的香茗。
她需要与父亲进行一些自然而愉快的交流。或许可以聊聊他今日休沐在家做了些什么,读了什么闲书,或者分享一下自己今日看了某本游记中有趣的风俗。语气要轻快,带着女儿对父亲的依赖与亲近,目的是让他彻底放松下来,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里,不会对后续的“意外”产生任何先入为主的警觉。
这是最关键的一环,必须在脑海中反复模拟,形成肌肉记忆。
1. **触发:** 选择时机,大概在父亲品了一口热茶,放下茶杯,与她说话的空隙。她会将一直握在手中或放在膝上的那方素白软帕,“不经意”地滑落。落点必须精准——在矮几与悬挂画作的墙壁之间,她起身去捡时必经的路上。
2. **意外:** 起身要“匆忙”,带着一点想要立刻捡起心爱之物的急切。身体前倾,手臂自然摆动,衣袖或手肘,“恰好”、但又带着足够力道的,撞上矮几边缘那只盛满滚烫茶水的杯子。
3. **泼洒:** 杯子的倾倒方向、茶水流淌的轨迹,必须覆盖《云隐山居图》上隐藏内容最集中的区域——那片代表云海的留白,以及部分山腰处的留白。茶水要足够多,覆盖面积要足够大,才能确保字迹大量、清晰地显现出来。
4. **反应:** 在杯子倾倒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必须是真实的惊慌失措,瞳孔微缩,低呼出声(不能太夸张,要符合她平日稍显“怯懦”的性子)。紧接着是懊恼和焦急,立刻扑向画作,声音带着哭腔和自责:“啊!画!母亲的画!”
惊慌、自责、心疼(对母亲遗物),这些情绪要层次分明地展现出来。当父亲必然会被动静吸引过来,然后震惊于画作上显现的字迹时,她的反应要从自责懊恼,转变为极度的惊讶、茫然和难以置信。“这……这是什么?画上怎么会有字?”“是茶水……是茶水弄出来的?”语气要充满困惑,仿佛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超乎常理的一幕。
她也考虑了变数。如果茶水泼洒的范围不够理想,显形的字迹不多,她需要引导父亲:“爹爹,你看这里好像还有……会不会整幅画都有?” 如果父亲第一时间怀疑是人为,她就要将“无知”和“巧合”坚持到底,强调这是母亲珍爱的前朝遗物,自己一直悬挂欣赏,从未发现异常,直到今日不小心……
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岔路,她都在脑中反复推演了数遍。就像下盲棋,棋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每一步的落子、对手可能的反应、自己的后续手段,都历历在目。
紧张吗?
自然是紧张的。
这不是她前世面对一场重要的考试或答辩,那些成败更多关乎个人前程。此刻,她赌上的是她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身边这些将她视若珍宝、她也决心守护的人的未来安全。一旦失败,不仅自保计划受挫,更可能引起父亲不必要的猜疑,甚至深究画作来源,牵连出母亲旧事,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在这紧绷的紧张感之下,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如同深埋的矿脉,悄然滋养着她的决心——那是对于成功的强烈期待,以及成功后所能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想象着,当父亲确认这画中秘藏的价值,当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让身边亲近的人一起修习这些强身健体、自保御敌的法门……白芷、紫苏、朱槿、青黛,墨竹、砚台、知书、达理,甚至那四位沉默的“影”……他们将不再仅仅是仆人,更是她可以倚仗的、拥有一定自保力量的伙伴。听雨轩将不再仅仅是一个舒适安逸的堡垒,更会成为一个拥有一定反击爪牙的、真正的安全据点。
她不必再时时刻刻担心朱槿外出时会遭遇不测,不必再因为外界的窥探而只能被动地加固围墙。她和她的团队,将拥有自己的力量。这力量或许初始微弱,但它是主动的,是生长的,是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
这种对未来安心的憧憬,像一股温润却坚定的暖流,缓缓熨帖着她因紧张而微微发凉的四肢百骸。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囊淡雅的香气,以及被褥间阳光晒过后的干净味道。这是她的领地,她一手打造的安宁巢穴。明天,她将亲手为这巢穴,装上最关键的防护。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仿佛要将最后一丝犹豫也挤压出去。
心理建设,已然完成。
成败,在此一举。
她已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准备,剩下的,便是交付给明日的“表演”,以及那一点点不可或缺的、“巧合”的运气。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彻底地吐出,仿佛将所有的杂念都随之摒弃。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覆盖住清亮的眼眸。
她闭上眼,命令自己入睡。身体需要休息,精神需要储备,以迎接明天那场不容有失的“演出”。
明日之后,她的听雨轩,她精心构筑的咸鱼堡垒,将迎来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质的飞跃。
夜色更深,更漏声悠远。在这决战前夜,听雨轩的女主人,终于在纷繁的思绪与坚定的决心交织中,沉入了为明日积蓄力量的睡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