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通明,驱散了门外的料峭寒意,却也清晰映照出夏母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以及夏父眼中强忍的激动与挥之不去的复杂疑云。
夏晓薇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身体依旧僵硬如初,眼神茫然地扫视着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家”——朴素的木质家具,墙上那些褪色泛黄的奖状,空气中残留的饭菜余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所有的细节都无法在她空白的记忆里激起半点涟漪。
夏母的哭诉声渐弱,转为压抑的抽噎,但攥着女儿的手却丝毫不敢放松,仿佛一松手,这失而复得的珍宝便会再次化为泡影。
夏父的目光则更多地在林羽身上逡巡,那眼神里交织着浓重的感激、探询的迫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这个在深夜将女儿送回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失踪的这半月,女儿又经历了什么,为何会与他同行?
林羽清晰感受到了来自夏父夏母目光中的压力,明白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口袋里郑重地掏出那本深蓝色封皮、印着庄严警徽的“特别顾问证”,双手递向夏父。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林羽。”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这是我的证件。我是h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特别顾问。”
夏父接过那小小的证件,就着明亮的灯光,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
警徽、钢印、“特别顾问林羽”的字样清晰而醒目。
这个老实巴交的乡镇居民,虽然对具体职位不甚了解,却深知这警徽和钢印所代表的意义——这是来自官方的、不容置疑的身份!
“警……警察顾问?”夏父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看向林羽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全然的信任与发自内心的敬意。
夏母也止住了啜泣,惊讶地望向林羽,仿佛看到了从天而降的救星。
“是的。”林羽肯定地点点头,语气诚恳而慎重,“我们在调查一起重要案件时,偶然发现了晓薇……她当时……”他谨慎地措辞,隐去了云梦山崖底与魂魄离体的骇人真相,“她不幸受了伤,头部遭受撞击,导致……记忆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我们警方通过户籍系统查到了她的身份和家庭住址。正巧我最近休假,局里便委托我,护送她回家。”
这番解释,虽隐去了最惊心动魄的部分,但逻辑清晰可信,又有盖着红章的官方证件背书,夏父夏母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瞬间消散,信了九分九。
“哎呀呀!原来是林警官!恩人!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夏母激动得声音再次哽咽,松开女儿的手,作势就要屈膝给林羽下跪磕头。
林羽眼疾手快,连忙跨前一步稳稳扶住她的胳膊:“阿姨!万万使不得!这是我分内之事!您快请起!”
夏父也激动地一把握住林羽的手,粗糙的大手传递着巨大的力量,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林警官!太谢谢您了!谢谢警察同志!谢谢政府啊!晓薇能回来……真是……真是苍天有眼!不,是托了你们警察同志的福啊!”他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让他这个朴实的汉子不知如何表达。
“叔叔,阿姨,你们千万别客气。”林羽看着这对历经煎熬终于盼回女儿的父母,心中也涌动着复杂的暖流,“眼下最重要的是晓薇的状况。她失去了记忆,可能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来慢慢恢复,甚至……可能永远都无法记起过去。你们要多给她温暖、耐心和陪伴,帮助她重新适应这里的生活,重新认识你们,重新建立对这个‘家’的归属感。”
“好好好!我们懂!我们一定照做!”夏母连连点头,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重新拉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温柔得几乎能融化寒冰,“晓薇乖,不怕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记不得没关系,爸爸妈妈都在呢,以后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慢慢来,啊?”
夏晓薇的目光在自称父母的激动面孔和旁边这位沉稳的“林警官”之间缓缓移动,那深潭般的茫然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闪动了一下。
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微乎其微的回应,却让夏父夏母如同得了珍宝,喜出望外。
“林警官,你看这深更半夜的,真是辛苦您了!快,快请坐!”夏父热情地拉着林羽在旧木沙发上坐下,转头对夏母急切道,“孩子妈,快!给林警官倒杯热水暖暖身子!把柜子里那罐最好的老茶拿出来!”
“哦哦!对对对!瞧我这脑子,欢喜糊涂了!”夏母连忙转身去张罗。
“叔叔阿姨,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林羽连忙摆手,语气真诚,“时间确实很晚了,你们担惊受怕这么久,也需要好好休息。晓薇刚回来,更需要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让她慢慢适应。我随便在镇上找个地方凑合一晚就行,明早我就离开。”
“那怎么行!”夏父一听就急了,嗓门都高了几分,“您是我们家天大的恩人!怎么能让您去外面凑合?家里有干净厚实的被褥!晓薇房间隔壁就有一间空房,以前是她奶奶住的,窗明几净,一直收拾着呢!您今晚必须住下!明天,明天说什么也得吃了早饭再走!让你阿姨杀只自家养的走地鸡,炖上点山里的菌子,好好给您补补!”
夏母也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快步走过来,语气坚决不容商量:“对对对!林警官,您可千万别推辞!就住家里!这大半夜的,镇上那巴掌大的地方,哪儿还有开门的旅店?您要是不住,我们这心里头,一辈子都过意不去啊!”
看着夏父夏母那发自肺腑的、几乎带着恳求的热情和不容置疑的眼神,林羽心中暖流涌动,再也无法拒绝。
他看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对“家”这个环境似乎不再那么强烈抗拒的夏晓薇,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打扰叔叔阿姨了。”
“不打扰!不打扰!您能住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夏父夏母脸上顿时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夏母立刻风风火火地去铺床叠被。
夏父则陪着林羽,絮絮叨叨地表达着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询问林羽的工作,林羽含糊其辞地应付着,又忍不住说起女儿失踪这半个月,他们是怎样度日如年,怎样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怎样在绝望中祈求神明,每一句话都浸透着血泪。
不多时,夏母便收拾好了房间。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老式的实木床,铺着浆洗得微微发白却异常干净的床单被褥,散发着阳光曝晒后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
“林警官,委屈您住这老房子了。被褥都是新晒过的,您放心睡。”夏母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说。
“非常好,真的,比我平时住的地方舒服多了。”林羽真心实意地说,他能感受到那份朴素的用心,“叔叔阿姨,你们也赶紧去休息吧,今天经历了太多,太累了。”
“好好,您也早点歇着。”夏父夏母又殷切地叮嘱了几句,才带着依旧懵懂但顺从的夏晓薇,回了她的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响。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宁静,唯有窗外草丛里不知疲倦的虫鸣。
林羽坐在硬实的木板床沿上,身下是带着阳光体温的被褥,鼻尖萦绕着干净棉布和阳光混合的安心味道。
连日来紧绷如弦的神经,在这朴实无华的温暖里,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胸前的阴阳鱼徽记温润而安静,幽冥监察使的身份,森严的殿宇,冰冷的权责……仿佛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而仅一门之隔,便是失而复得、悲喜交织的一家三口,是人间烟火中最朴素也最浓烈的亲情,是生命最坚韧的底色。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温柔地漫过四肢百骸。
林羽和衣躺下,坚硬却踏实的床板承托着身体。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夏母压抑着激动、轻柔絮叨的低语,间或夹杂着夏晓薇极其细微、模糊不清的回应声。
这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如同一曲安眠的歌谣,让林羽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缓缓闭上眼睛。
夜安便利店那惨淡诡异的绿光,城隍雷霆手段下的森然鬼气,幽冥监察殿内那穿透灵魂的冰冷审视……都在这江西乡间小楼温暖的灯光下,在这张带着阳光味道的硬板床上,悄然淡去、消散。
这是林羽成为“监察使”后,第一个真正属于人间的、安稳的夜晚。
没有厉鬼,没有阴差,只有窗外繁星,屋内灯火,以及人间最平凡的呼吸与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