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日子，总是如同长了脚的怪兽。稍不注意就会溜走的连声响都没有，对于李大强一家来说，其实应该用根本幸福不够来形容。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李大强坐在沙发上，看着王秀挺着肚子坐在阳台上看夕阳，手里举着手机拍照。这幅画面美的像李大强恍如黄粱一梦的情景。
李大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低头自嘲的暗自悄悄的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墙上的照片，李大强忽然想到了小诺。
距离第一次送小诺去军医大学上学，已经过去很久了。
记得那时候，军医大学的校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李大强站在校门外，透过铁栅栏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九月的阳光依然灼热，晒得他后颈发烫，但他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多看女儿一会儿。
走吧。王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周末就能视频了。
李大强这才回过神，帮妻子拉开车门。王秀小心翼翼的护着肚子，上车时不得不侧着身子。李大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腰，直到确认她坐稳才关上门。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沉默有些压抑。平日里，后座总会传来小诺叽叽喳喳的声音，或是讲学校趣事，或是哼唱流行歌曲。现在，只剩下空调运转的轻微嗡鸣。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李大强试图打破沉默，你最近不是爱吃那家茶餐厅的菠萝包吗？
王秀摇摇头，手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腹部：不太饿。回家吧，我想躺一会儿。
回到家里，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小诺的房间门敞开着，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的课本和文具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相框——里面是小诺高中毕业时全家在珠江边的合影。李大强站在门口，恍惚间还能看到女儿伏案学习的背影。
李大强把回忆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无比清晰，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此时，他又转头看了看，还在阳台的王秀。
李大强还没有来得及畅想未来，就被王秀的喊声，拉回到了现实。
大强！建军发视频来了。
王秀举着手机，满脸幸福的，看向李大强。
李大强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阳台，扶起了王秀。两人坐到了沙发上。
视频接通后，马建军那张熟悉的大脸立刻填满了屏幕：怎么样？你们一切都好吧？小诺那边也好吧？
小诺在学校，学校的条件不错。宿舍很好，四人间，有空调。我们也很好。
那就好！
马建军咧嘴一笑，随即转向王秀，嫂子最近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阿孜古丽有经验！
阿孜古丽的脸挤进画面，怀里抱着已经会走路的马小军：王姐，我按维吾尔传统准备了些安胎药材，已经寄过去了，记得查收。
王秀微笑着道谢。李大强注意到妻子的笑容有些勉强，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他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果然，孕妇装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片。
老马，我们先挂了，秀儿需要休息。李大强匆匆结束通话，转身关切地问，是不是宫缩又来了？
王秀点点头，呼吸有些急促：没事，假性宫缩而已，医生说这个阶段很正常。
李大强连忙扶她躺下，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加入少许盐和蜂蜜——这是阿孜古丽教的，能缓解孕妇不适。看着妻子小口啜饮，他的眉头才稍稍舒展。
晚上八点整，李大强的手机闹铃响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报纸，拨通了小诺的视频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屏幕上出现女儿红扑扑的脸蛋，背景是嘈杂的宿舍。
小诺的声音充满活力，我们正在整理东西呢！
李大强贪婪地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连她额前散落的一缕头发都觉得可爱：吃饭了吗？宿舍热不热？室友好相处吗？
吃啦！食堂饭菜还不错！小诺把镜头转向三个正在忙碌的女孩，这是我室友，都是临床医学系的！
女孩们纷纷对着镜头打招呼。李大强一一记下她们的名字和籍贯，活像在做人口普查。直到王秀轻轻戳了戳他的腰，他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细了。
那个......你早点休息，有事随时打电话。李大强不放心地叮嘱，明天我再......
知道啦！明天老时间！小诺笑嘻嘻地打断他，爸，你别担心，我可是在军医大，安全得很！
挂断电话，李大强怅然若失地盯着黑下去的屏幕。王秀握住他的手：孩子总要长大的。
李大强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又拿起手机：对了，还得给建军发视频，今天轮到我们振国了。
这已经成为三个老朋友之间的固定节目——隔几天，他们就会轮流王振国，试图挖出他年轻时那段神秘感情。虽然至今毫无进展，但给李大强的空巢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李大强的作息雷打不动：早上送王秀去单位（她坚持工作到产前一个月），中午接她回家午休，下午处理自己的工作邮件，晚上八点准时与小诺视频，九点再与马建军连线讨论王振国调查进展。
随着王秀的预产期临近，李大强越来越紧张。王秀的每一次皱眉、每一声轻哼都会让他跳起来。终于，在王振国的安排下，王秀提前三周住进了军区总院的高干病房。李大强也提前休了陪产假，二十四小时守在妻子身边。
病房宽敞明亮，窗外是医院的花园，绿树成荫。李大强每天清晨都会摘一朵新鲜的玫瑰，插在床头的玻璃杯里。王秀笑他太讲究，但每次闻到花香，眉眼间的疲惫都会舒缓许多。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这是李大强每天早晨问的第一句话。
很好。王秀总是这样回答，尽管她的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夜里频繁起夜，几乎没睡过整觉。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纱帘洒在病床上，形成一片柔和的光斑。王秀正在小憩，李大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翻看小诺发来的军训照片。女儿穿着迷彩服，英姿飒爽，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
突然，一声轻微的呻吟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大强抬头，看到王秀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床单。
秀儿？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怎么了？
王秀深吸一口气：肚子......有点疼。话音刚落，她的表情突然扭曲了，不对，这不是普通的疼......
李大强的大脑瞬间空白了一秒，随即按下呼叫铃，同时掏出手机拨通了王振国的电话：振国！秀儿好像要生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像是一场混乱的梦境。医生护士蜂拥而至，检查后确认宫口已开三指，必须立刻送产房。李大强握着王秀的手，跟着推床一路小跑，直到产房门口被护士拦下。
家属外面等！护士不容置疑地关上了门。
李大强像根木桩一样杵在产房门口，眼睛死死盯着门上的红灯。此时的王振国也气喘吁吁的赶来。王振国拍了拍他的肩安慰李大强。
坐下等吧，秀儿身体底子好，不会有事的。再说你也帮不上忙。
听了王振国的话，李大强机械地点点头，却依然站着不动。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第一次见到王秀时她温柔的笑，韩立军以前和他说的，小诺出生时韩立军激动得打翻水杯的场景，现在轮到他了......等等，小诺！
他猛地掏出手机，拨通女儿的电话，却被告知用户已关机。这才想起小诺今天野外拉练，按规定全天不能使用通讯设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大强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把王振国都转晕了。偶尔有护士进出，他立刻凑上去问情况，得到的总是还早着呢的答复。
下午四点十七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穿透产房大门。李大强浑身一震，耳朵几乎竖了起来。片刻后，一位护士推门而出，口罩上方是弯弯的笑眼：
恭喜，是个健康的男孩！母子平安！
此时，李大强呆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突然，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跳起来，足足蹦了有三尺高，落地时一把抱住身旁的王振国，在那张刚毅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有儿子了！振国！我有儿子了！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秀儿太棒了！你听见了吗？是个男孩！
王振国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但很快也跟着笑起来：听见了听见了！你快把我勒断气了！
李大强松开老战友，又想去拥抱护士，被对方灵巧地躲开了。他转而掏出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我得告诉老马！还有小诺！还有爸！还有周部长......
你先冷静点。王振国按住他疯狂翻通讯录的手，等看到孩子和秀儿再说。
在李大强的世界上，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产房门终于再次打开。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爸爸来看看儿子吧。
李大强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婴儿红扑扑的小脸皱在一起，眼睛紧闭，但强有力的哭声证明着他健康的肺活量。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李大强的脸颊，落在婴儿的襁褓上。
他......他真完美。李大强哽咽着说。
护士微笑着指引：妈妈现在可以见家属了，但不要太久，她需要休息。
王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神情不再紧张。看到丈夫抱着孩子进来，她虚弱地笑了：像谁？
李大强把孩子轻轻放在她身边，俯身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像你，漂亮极了。
王振国识趣地退出房间，去办理各种手续。李大强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妻子，一会儿看看儿子，幸福得说不出话来。
小诺知道了吗？王秀轻声问。
还没，她今天拉练，手机关机。李大强握住妻子的手，晚上再告诉她，给她个惊喜。
王秀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李大强静静地守着这对母子，窗外的夕阳将整个房间染成金色。玫瑰花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一种奇特而温馨的氛围。
晚上八点，李大强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他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拨通了小诺的视频电话。屏幕那端的女儿穿着迷彩服，脸上还有未擦净的泥痕，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爸！我们今天十公里负重越野，我拿了女生组第三！
太棒了！李大强努力保持平静，那个......妈妈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他调整镜头，对准病床上抱着婴儿的王秀。小诺愣了两秒，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啊！！！弟弟出生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今天下午。王秀笑着回答，知道你拉练，不想让你分心。
小诺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好小！好可爱！等等，我要当姐姐了！真的姐姐！她突然转向旁边，对室友们大喊，我有弟弟了！我当姐姐了！
室友们纷纷凑过来看新生儿，七嘴八舌地夸赞。李大强看着屏幕上女儿兴奋的样子，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挂断小诺的电话，李大强立刻拨通了马建军的视频。屏幕那端的马建军正在饭店忙碌，背景嘈杂。
老马！生了！是个儿子！李大强直接宣布，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马建军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安拉胡阿克巴！恭喜恭喜！他转身用维吾尔语对餐厅大喊，我兄弟得儿子了！今天所有客人免单！
餐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阿孜古丽挤进画面，连声祝贺，小军军也在爸爸怀里咿咿呀呀地挥手，像是在欢迎这个远方的弟弟。
正当李大强沉浸在喜悦中，护士推着婴儿车走过来：爸爸，该带宝宝去洗澡了。
李大强依依不舍地将儿子交给护士，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屏幕说：对了老马，今天太高兴，忘了振国了。
马建军哈哈大笑：放他一马！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李大强也笑了，看着护士推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是啊，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多年前那个在新疆戈壁滩上孤独站岗的士兵，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在广州的医院里，为新生儿的降临而喜极而泣。
挂掉视频后，王秀已经因为劳累昏昏欲睡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微笑。李大强轻手轻脚地坐在床边，握住妻子的手。这一刻，李大强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那满月一样，终于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