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拖着夏末疲惫的长音,一声,又一声,懒洋洋地叩打着玻璃。暮色早已褪尽,深蓝的夜幕像一块巨大的、缀满碎钻的丝绒,温柔地覆盖了城市。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小的、暖黄色的蘑菇夜灯,空气里残留着白日里冰淇淋的甜香和晒过太阳的被子蓬松温暖的味道。
西西穿着印着小星星的棉布睡裙,头上歪戴着一顶软乎乎的白色睡帽,帽尖还缀着个毛茸茸的小球。她抱着自己最爱的、同样带着阳光气息的云朵抱枕,光着小脚丫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只迷路的小猫,在寂静的房间里茫然地转了一圈。
“姐姐?”她小声地呼唤,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回应。客厅里,电视屏幕黑着,沙发上散落着假期里翻烂的绘本和几个毛绒玩具,却不见那个总是活力四射的粉色小身影。餐厅的桌上,还放着晚饭时没喝完的半杯橘子汁,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西西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她们还在后院的水池里打水仗,溅起的水花在夕阳下闪着金光,doro的笑声比最响亮的哨子还要清脆。快乐像捧在手心里的水,明明刚才还满溢着,怎么一转眼,就仿佛要漏光了?
她抱着云朵抱枕,下意识地往书房的方向挪动小步子。书房的门虚掩着,一道明亮得有些突兀的光线从门缝里斜斜地切出来,落在昏暗走廊的地板上,像一条发光的河流。
西西轻轻推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停住了呼吸,抱着抱枕的小手不自觉地收紧。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那盏灯像一个孤独的小太阳,将炽白的光圈牢牢地钉在书桌中央,光圈之外,是沉沉的、墨水般的黑暗。而她的姐姐doro,正被囚禁在这方刺眼的光牢之中。
doro穿着她的小恐龙睡衣,平日总是神气翘着的金色呆毛此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甚至有两缕被汗水黏在了红扑扑的额角。她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趴在那本摊开的、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练习册上,小小的肩膀垮着,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一支短短的铅笔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格子像一片望不到头的沙漠,而doro正在这片“沙漠”里艰难跋涉,留下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铅笔痕迹。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眉头拧成了麻花,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迷茫和焦躁。嘴唇无意识地抿着,甚至能看到一点小舌尖在紧张地舔着干燥的嘴角。台灯的光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将她此刻的“痛苦面具”映照得无比清晰——那是一种混合了假期狂欢后骤然清醒的懊悔、对堆积如“山”的作业的恐惧、以及时间飞速流逝却追赶不及的深深无力感。
“呜……”一声细小的、带着浓浓哭腔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她泄愤似的用橡皮狠狠擦掉刚写下的几个数字,结果用力过猛,薄薄的练习册纸“嗤啦”一声,被擦破了一个小洞。这微小的挫折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doro猛地丢开铅笔,小脑袋“咚”地一声砸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整个肩膀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抽泣:“写不完……根本写不完……假期……假期怎么这么短啊……”
小长假里那些闪光的碎片,此刻成了最甜蜜也最扎心的刀子:在乡下外婆家追着萤火虫跑,金发在夜风里飞扬;在充气泳池里扑腾打闹,水花溅起彩虹;捧着橘子味冰淇淋吃得满脸都是,笑得没心没肺;还有傍晚外婆门廊下那七盏温暖摇曳的南瓜灯……所有的快乐、自由、像小鸟一样无拘无束的感觉,此刻都化作了台灯下这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现实——一本写不完的练习册。快乐的时光像指缝里的流沙,越想抓住,流逝得越快,最后只留下掌心空荡荡的凉意和眼前这一片狼藉的“作业沙漠”。
西西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抱着她的云朵抱枕,像一尊小小的雕像。她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光晕中心那个被“作业怪兽”折磨得濒临崩溃的姐姐。doro平日里总是像个小太阳,照亮她,保护她(虽然方式常常很莽撞),带着她横冲直撞地探索世界。她从未见过姐姐如此沮丧、如此无助的模样。那压抑的抽泣声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西西的心尖上。
没有犹豫,西西抱着她柔软蓬松的云朵抱枕,迈开小脚丫,轻轻地、坚定地走进了那片刺眼的光圈里。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抱枕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紧挨着doro摊开的、被泪水濡湿了一小块的练习册。然后,她踮起脚尖,努力从旁边拖过来一张对她来说有些沉重的矮凳。
“姐姐,”西西的声音细细的,像春日清晨掠过草叶的微风,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轻轻吹散了doro压抑的呜咽,“西西陪你。”
doro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妹妹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矮凳,端端正正地坐在了自己旁边。西西头上那顶软乎乎的睡帽有点歪,露出光洁的额头,黑亮的眼睛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清澈而宁静地注视着她,没有一丝责备,只有全然的信赖和温暖的陪伴。她的小手甚至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拍了拍doro因为抽泣而起伏的背脊。
“呜……西西……”doro的委屈和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出小胳膊紧紧抱住妹妹,把满是泪痕的小脸埋在西西带着干净皂香和阳光味道的睡裙肩窝里,放声大哭起来,“作业……作业好多……doro写不完了……明天……明天老师要批评了……”
西西安静地承受着姐姐的眼泪和重量,小手更加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像外婆哄她们睡觉时那样。等doro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西西才小声地、认真地说:“不怕,姐姐。我们一起写。西西帮你看题。”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向练习册上doro刚刚擦破的地方旁边的一道题:“这个……是不是数小鸭子?”
doro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顺着西西的手指看去。那道题是简单的看图列式,画着三只黄鸭子在池塘里,旁边又游过来两只。西西的声音像有魔力,驱散了她脑中因为焦虑而堆积的迷雾。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说:“嗯……是……三只……加……加两只……”她重新拿起那支被抛弃的铅笔,笔尖悬在纸上,犹豫着。
“三加二,”西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是五。”她伸出五根小小的手指,在doro眼前晃了晃。
doro看着妹妹干净的手指,再看看图上的小鸭子,堵塞的思路仿佛被这小小的手指疏通了一丝缝隙。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在那道题目的横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5”。虽然写得有点丑,但总算填上了。
“西西真聪明!”doro破涕为笑,带着浓重的鼻音夸道,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壮举。她胡乱揉了下眼睛,又看向下一题。
“姐姐,这个字念什么?”西西指着另一道题目里一个稍微复杂的汉字。
“唔……‘树’!外婆家好多树的‘树’!”doro辨认出来,小脸上恢复了一点神采。
“那这道题是数树上的小鸟吗?”西西歪着小脑袋,睡帽上的小球也跟着晃了晃。
“对!左边有……一、二、三……三只!右边……一、二……两只!”doro掰着手指数着,琥珀色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虽然还带着红眼圈。
书桌中央,那盏台灯依旧散发着炽白专注的光。但光圈里,不再是那个孤独绝望的小身影。doro小小的身体不再佝偻着,虽然依旧写得很慢,笔迹依旧歪扭,但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小嘴微微抿着,是专注的神情,偶尔遇到不确定的,会侧头看看旁边安静陪伴的妹妹。西西则像一个小小的守护神,稳稳地坐在矮凳上,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姐姐的笔尖,在她卡壳时,用稚嫩却清晰的声音轻轻点破关键,或者只是在她写累时,默默地把那个软乎乎的云朵抱枕推过去一点,让姐姐可以把小下巴搁在上面休息片刻。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西西偶尔的轻声提示中悄然流淌。窗外深沉的夜色里,不知谁家晚归的车灯划过,短暂地照亮了窗棂,又迅速归于寂静。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窗隔绝,书房里只剩下这一方被台灯点亮的、充满微小奋斗和无声陪伴的静谧天地。
终于,当doro在最后一页练习册的末尾,用尽力气写下最后一个歪歪扭扭但终于完成的数字时,她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战胜了“作业怪兽”的微光。
“写完啦!”她丢开铅笔,像打了一场大胜仗,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小脸上交织着疲惫和一种虚脱般的兴奋。
“姐姐好棒!”西西立刻送上真诚的赞美,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喜悦,仿佛完成作业的是她自己。她伸出小手,轻轻帮doro把额角那缕被汗水黏住的头发拨开。
doro转过头,看着灯光下妹妹安静的小脸,那顶睡帽依旧歪戴着,却显得无比可爱。台灯的光在西西长长的睫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小手还放在自己刚刚丢开的铅笔旁边。一股汹涌的、混杂着感激、依赖和浓浓暖意的热流猛地冲上doro的心头,瞬间淹没了所有疲惫和刚才的绝望。她伸出小胳膊,再次紧紧抱住西西,这一次不再是发泄委屈,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心。
“西西最好最好!”doro把脸埋在西西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无比清晰,“没有西西,doro肯定被作业怪兽吃掉啦!”
西西也伸出小手,回抱住姐姐,小脸上绽开一个甜甜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像月光下悄然绽放的茉莉。
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边缘还留着泪痕和橡皮擦破的小洞,铅笔滚落在一边,橡皮屑散落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小小的“战争”。那盏炽白的台灯依旧亮着,将两个紧紧相拥的小小身影投在身后的墙壁上,融成一个温暖而巨大的影子。光圈之外,是沉静的夜。而光圈之内,假期最后一天的兵荒马乱、快乐逝去的怅惘、被作业追赶的绝望,最终都被这无声的拥抱和陪伴悄然抚平,沉淀为这个漫长夏夜最深的暖意。
假期结束了,像一本翻到了最后一页的童话书。但台灯下并肩作战的温度,妹妹小手传递的力量,还有这个带着泪痕与汗水却最终被拥抱焐热的夜晚,成了夹在书页里最珍贵的那枚书签。它标记着结束,也预示着开始——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暖意,走向新的、需要她们继续并肩前行的日子。窗外的夜色温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