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秋时节,州府却连日阴雨,绵绵不绝的雨丝笼罩着整座城,将一切洗涤得灰蒙蒙的。漱玉阁内,双品牌开业筹备已进入最后阶段,处处是忙碌景象,但一股压抑的气氛却在无声蔓延。
谢瑢的病情,在秋雨连绵中急转直下。
起初只是咳血次数增多,精神越发不济。林晚请来州府最有名的几位大夫会诊,均摇头叹息,直言“九转化生丹”药力已被“缠丝”之毒消耗殆尽,如今毒入肺腑、心脉,除非有传说中的“雪魄兰心”彻底拔毒,否则回天乏术。
这日午后,林晚正与王管事、清芷在“漱玉雅集”正厅最后确认开业当天宾客名单与座次,周嬷嬷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姑、姑娘!快!谢公子他……他……”
林晚心头猛地一沉,手中名册滑落在地也顾不得,提起裙摆就往外跑。清芷与王管事对视一眼,也急忙跟上。
谢府别院已乱作一团。仆从们面色惶惶,进进出出,端着一盆盆清水进去,端出来的却是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浓郁的药味与血腥味混杂在空气中,令人心悸。
卧房内,谢瑢靠在床头,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白,唇边、衣襟、被褥上溅满暗红血渍,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起伏艰难。他双目紧闭,眉头因痛苦而紧锁,额上冷汗涔涔。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正颤抖着手指搭在他的腕间,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林晚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她脚步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谢瑢……”她声音发紧,快步走到床前。
似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谢瑢眼睫颤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暗淡的眼眸中映出她的影子,竟努力牵动嘴角,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又是一口血沫涌出。
“别……别怕……”他气若游丝,几乎听不清。
“你别说话!”林晚厉声制止,转向老大夫,“秦大夫,情况如何?”
秦大夫收回手,沉重地摇头:“林姑娘,老朽无能。谢公子体内剧毒已侵染心脉,如今肺腑俱损,气血逆行……‘九转化生丹’残余药力勉强护住最后一线生机,但若再无对症解药,恐怕……恐怕熬不过三日。”
“三日……”林晚身形晃了晃,被身后的清芷一把扶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秦大夫,可还有任何办法能暂缓毒性?哪怕多拖一日也好!”
秦大夫沉吟片刻,迟疑道:“倒是有一剂古方‘参附固元汤’,以大补元气、固脱回阳为主,辅以几味清心护脉的药材,或可暂时稳住心脉,延缓毒素蔓延。但这方子虎狼,用药极重,对此刻的谢公子而言,风险极大,如同烈火烹油,若他身体承受不住,反而可能加速……”
“用。”不等秦大夫说完,林晚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多争取一点时间,就多一分找到‘雪魄兰心’的希望。请秦大夫开方,所需药材,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去寻!”
秦大夫见林晚如此决断,不再多言,迅速写下药方。林晚接过,扫了一眼,立刻交给周嬷嬷:“嬷嬷,速去我们自家药库和城中各大药铺搜寻,缺的任何一味,立刻高价求购!王管事,你协助嬷嬷,动用所有人脉渠道,务必在一个时辰内配齐!”
周嬷嬷和王管事接过药方,看清上面几味珍贵药材的名称(如百年老山参、极品灵芝、雪山茯苓等),心知不易,但见林晚神色,不敢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林晚又转向清芷:“清芷,你带人在这里守着,配合秦大夫。任何情况,立刻通知我。”她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谢瑢,心如刀绞,但此刻容不得半分软弱。她必须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去寻那一线生机。
她转身离开卧房,来到外间书房,研墨铺纸,快速写下数封信函。
第一封,给陆珩。简明扼要说明谢瑢病危,三日期限,询问“雪魄兰心”追查有无突破性进展,并请他动用一切可能渠道,留意有无其他续命奇药或隐世名医的消息。
第二封,给李御史。言辞恳切,陈述谢瑢(以谢氏旁支子弟、州府才俊、漱玉阁重要合作者身份)突染重疾,命在旦夕,恳请李御史以州府名义,广发告示,悬赏寻求能解奇毒“缠丝”的良医或“雪魄兰心”线索。此举既是为救人,也是借此机会,将“雪魄兰心”之名公开化,或许能引出更多信息。同时,暗示此事或与先前赵延、通判余孽有关,引起李御史重视。
第三封,给沈千帆。沈家商路遍天下,消息灵通,药材生意更是涉足极深。林晚请他立刻动用沈家力量,在各地特别是药材集散地、边关互市,不惜重金搜寻“雪魄兰心”或秦大夫所列珍稀药材,同时打探是否有解毒圣手。
信写完,立刻叫来心腹之人,火速送出。林晚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手指紧紧扣住窗棂,骨节泛白。
三日……只有三日。
她脑海中飞速旋转。除了寄望于外援,内部呢?谢瑢中毒已非一日,“缠丝”之毒是如何下的?谁有机会?虽然之前怀疑过内部有眼线,但下毒者,必然是能长期、近距离接触谢瑢饮食或贴身物品之人。谢瑢身边伺候的人不多,除了几个小厮,便是跟随他多年的忠仆谢安,以及一位负责他日常药膳调理的老仆——福伯。
福伯是谢府旧人,据说在谢瑢父亲还在世时就已在府中伺候,精于药膳调理,谢瑢来州府后也一直由他负责饮食药汤。他沉默寡言,做事细致,从未出过差错。会是……他吗?
林晚心中疑云陡生。但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她唤来陈武,低声吩咐:“加派人手,严密监控谢公子身边所有仆役,特别是负责饮食药汤的福伯,以及贴身小厮、谢安。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异常举动。但切记,不要让他们察觉。”
陈武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布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割肉。卧房内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和痛苦闷哼。周嬷嬷和王管事那边陆续传来消息,药材搜寻顺利,只差一味“雪山茯苓”较为罕见,正在全力寻找。
一个时辰后,王管事满头大汗地捧着一个锦盒回来:“姑娘,找到了!最后这味‘雪山茯苓’,是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百年老字号药铺的库房底找到的,据说是镇店之宝,老板起初不肯卖,我们出了三倍高价,又抬出李御史悬赏求医的名头,他才勉强割爱。”
林晚接过锦盒打开,一股清冽寒香扑面而来,一块状如茯苓、却晶莹剔透如冰玉的药材静静躺在其中。她不懂药材,但看品相绝非凡物。“快!送去给秦大夫!”
秦大夫见到这完整的“雪山茯苓”,也露出惊讶之色,连道:“有此物,固元汤成算大增!”立刻亲自去煎药。
煎药需时。林晚回到谢瑢床边守着。他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呼吸微弱,眉头紧锁,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唇边仍有血丝渗出。林晚用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嘴角和额头的冷汗。指尖触及他冰凉的脸颊,心口一阵阵发紧。
这个骄傲又脆弱的男人,一路走来,互为臂助,亦暗生情愫。难道真要眼睁睁看他……
不,绝不!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谢瑢,坚持住。你说过要亲眼看到漱玉阁名动天下,说过要查清谢家旧事……你不能食言。‘雪魄兰心’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好起来。”
似有所感,谢瑢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两个时辰后,秦大夫亲自端着煎好的“参附固元汤”进来。药汁浓黑,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气味,混合着苦味和一种燥热之气。
“林姑娘,此药药性极猛,喂服需万分小心,分三次,间隔半盏茶时间。喂药后,谢公子可能会有剧烈反应,发热、出汗、甚至短暂昏厥,都是药力冲击之象,需有人时刻守着,用温水擦拭降温,绝不可让他咬到舌头。”秦大夫严肃叮嘱。
林晚点头,接过药碗。清芷上前帮忙,轻轻扶起谢瑢。他几乎完全无法自主吞咽。林晚用小银勺,极其小心地撬开他的牙关,将一勺药汁缓缓喂入,然后轻轻按摩他的咽喉,助其咽下。如此反复,一小碗药,喂了将近一刻钟。
喂完第一次药,林晚和清芷紧紧盯着谢瑢的反应。
起初并无异样。约莫一炷香后,谢瑢苍白的脸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脖颈迅速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身体温度急剧升高。他无意识地开始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四肢轻微抽搐。
“按住他!小心别让他伤到自己!”秦大夫急道。
林晚和清芷连忙按住他的手臂和肩膀。林晚用湿毛巾不断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谢瑢的挣扎越来越剧烈,眼睛虽然闭着,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仿佛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声响。
“快!拿软木来!防止他咬伤舌头!”秦大夫喊道。
清芷迅速找来干净软木,林晚费力地撬开他的嘴,将软木塞入他齿间。谢瑢身体猛地一挺,随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不再是纯血,而是夹杂着暗黑色血块的污血。
“这是……毒血被药力逼出了一些!”秦大夫又惊又喜,“快,准备第二次喂药!”
如此反复,三次喂药完毕,已是深夜。谢瑢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汗水浸透,体温忽高忽低,时而浑身滚烫,时而四肢冰凉,一直处于半昏迷的躁动状态。林晚、清芷、周嬷嬷和几个可靠丫鬟轮番守候,不断用温水擦拭、更换衣物被褥。
窗外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折腾了一夜的谢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潮红褪去,体温也趋于正常,陷入沉睡。
秦大夫再次诊脉,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双眼布满血丝的林晚道:“险之又险……但‘参附固元汤’起效了。谢公子心脉暂时稳住,毒素蔓延之势被遏制。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药效最多维持五到七日,且期间需静养,绝不可再受刺激或劳心劳力。五日内若再无‘雪魄兰心’或真正解毒之法,则……”
“我明白。辛苦秦大夫了。”林晚声音沙哑,“还请秦大夫暂住府中,以便随时照应。诊金酬劳,必不会亏待。”
秦大夫点头应下,自去休息开调理方子。
林晚看着沉睡中依旧眉头微蹙的谢瑢,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半分,但更大的压力随之而来。五日,只有五日了。
她走到外间,陈武已在等候。
“姑娘,有发现。”陈武低声道,“昨夜谢公子病危,府中人员进出频繁,我们重点监控的几人中,福伯并无异常,一直守在厨房照看药炉。但谢安……他昨夜子时前后,曾借口去库房取干净的布巾,离开过主院约一刻钟。我们的人暗中跟随,发现他并未去库房,而是绕到后花园偏僻处的假山附近,似乎往石缝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迅速离开。等他走后,我们的人从石缝中取出一小截用油纸包裹的炭条和一张揉成团的普通草纸,纸上无字。”
传递信息?用炭条和无字纸?是某种约定的暗号?接收者需要特殊药水显现字迹?谢安……这个谢瑢最信任的贴身忠仆,竟然真的有问题?
“谢安现在何处?”
“一直在主院外间候着,看似焦急担忧。”
林晚眼神冷冽。内鬼果然就在身边,而且是最贴近的人之一。但现在不能动他,以免打草惊蛇,断了线索。她需要知道,谢安传递消息给谁?对方是谁?目的是什么?仅仅是监视,还是……也包括下毒?
“继续严密监控谢安,以及府内所有可能与外界接触的角落。查清楚,与他接头的,到底是府外什么人。另外,福伯那边也不要放松。”
“是。”
林晚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谢瑢病危的阴云尚未散去,内部毒刺已然显露。五日之期,如同悬顶利剑。而外界,冯老板那条线、可疑商号、北境的阴影……所有线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必须在网收紧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天光微亮,新的一天来临,但沉重的危机感,却比昨日更加浓郁。骤雨虽歇,被摧折的翠竹,能否等到重生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