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的到来,如同在州府这潭暗流涌动的水中投下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牵动着各方的神经。通判一系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行事重新变得活跃起来,对李御史调查的阻挠更加明目张胆。市面上,关于漱玉阁“攀附京官”、“意图垄断”的流言也开始悄悄滋生。
漱玉阁内,气氛凝重。明面上的重建与培训仍在继续,但暗地里的戒备已提升至最高级别。陈武加派了暗哨,不仅监控阁外,更留意内部人员是否有异常。王管事则动用所有情报网络,全力打探赵延一行的具体动向。
很快,更多消息汇总而来:赵延以“体察民情、了解地方商事”为名,行程排得颇满。他不仅拜会了知府(仍在“病”中)、通判等地方官员,还会见了州府几家大商号的东主,参观了码头、市集,甚至去了一趟州府书院,与徐山长有过简短交谈。表面上看,一切符合他“巡查”的身份。
然而,细究之下,却能发现端倪。他会见的商号东主,多是与漕运、盐铁、海外贸易相关的巨头,这些行业往往利益交织,也与赵延(北逃)之前的生意网络有重叠。他参观码头时,对货物吞吐、船只往来询问得格外仔细。而与徐山长的会面,话题也隐隐绕到了州府文风、士林清议以及对某些“新兴事物”(如漱玉雅集)的看法。
更关键的是,王管事通过内线得知,赵延与通判密谈时,曾详细询问过满堂娇案的细节、沈千帆的死因、查封资产的处置情况,以及……漱玉阁在火灾后的迅速重建和近期动作。通判自然是极力贬低漱玉阁,暗示其可能与江湖势力甚至满堂娇旧案有牵连。
“他在搜集信息,全方位评估我们,评估州府的局势,尤其是与‘醉梦香’、满堂娇相关的部分。”陆珩在秘密碰头时,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人行事周密,不露声色,比那个逃走的赵延更难对付。他代表的是京城里更老练、更懂得运用规则的力量。”
“他接下来会怎么做?”林晚问。
“继续试探,施加压力,寻找破绽。”陆珩道,“他可能会找借口,正式‘考察’漱玉阁,或者通过官府,对我们进行一些‘合规’检查。甚至……可能会直接提出一些‘合作’或‘要求’,逼我们表态,露出马脚。”
果然,两日后,赵延派人送来正式拜帖,言明为深入了解“漱玉雅集”之新风,促进“京杭商贸文化交流”,特于明日晚间,在驿馆设下便宴,邀请谢瑢、林姑娘及州府几位文化名流、商界翘楚一同赴宴,“把酒言欢,共话商机”。
请柬措辞客气,理由冠冕堂皇,却暗含不容拒绝之意。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收到了邀请,漱玉阁若不去,便是失礼,且显得心虚。
“鸿门宴。”谢瑢放下请柬,咳嗽了几声,脸色越发苍白。
“必须去。”林晚神色平静,“不去,反授人以柄。去了,见招拆招。正好,我也想近距离看看,这位赵主事,到底想唱哪一出。”
她看向陆珩:“陆兄,你绝不能露面。赵延身边或许有人能认出你。明晚宴席,我与谢瑢应对。你与陈武在外围策应,以防万一。”
陆珩点头:“我会安排人在驿馆周围,并监控通判及那伙黑衣骑手的动静。你们务必小心,宴席之上,谨言慎行,酒食也需留意。”
次日傍晚,华灯初上。州府驿馆最大的花厅内,张灯结彩,觥筹交错。赵延作为东道主,一身常服,笑容可掬,周旋于宾客之间,风度翩翩。受邀前来的,除了谢瑢和林晚,还有徐山长、两位致仕官员、几位本地大商贾,以及倚红院胡东家等同行代表,可谓三教九流,济济一堂。
谢瑢因身体原因,只略坐片刻,以茶代酒敬过一圈后,便以“旧伤复发”为由,提前告退,由陈武护送回去。留下林晚独自应对。这既是谢瑢身体确实不支,也是既定策略——由更擅长交际、且身为女子的林晚出面,在某些情况下反而更方便周旋。
林晚今日穿着得体而不失雅致,妆容清淡,举止从容。她并不主动攀附,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相邻的徐山长等人低声交谈,显得大方得体。
宴席开始,赵延先发表了一番场面话,无非是赞誉江南人杰地灵,商贸繁荣,文化昌盛,并强调朝廷鼓励工商、体恤民生的政策。随即,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赵延似乎对林晚格外关注,特意举杯向她示意:“林姑娘,那日匆匆一晤,未及深谈。今日见姑娘气度从容,更胜传言。漱玉阁‘雅集’、‘风华’之策,构思精妙,赵某回京后,定向同僚多多宣扬,或许能引为京中某些雅舍借鉴。来,赵某敬姑娘一杯,祝贵阁生意兴隆,新策大成!”
林晚起身,举杯应道:“赵大人过誉了。漱玉阁小本经营,岂敢与京中盛景相比。大人美意,林晚心领,借大人吉言。”说罢,将杯中果酒浅抿一口。
赵延饮尽杯中酒,笑着坐下,状似随意地问道:“林姑娘才情见识,实非常人。不知姑娘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如何想到经营此等事业?”
开始查底细了。
林晚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与坚强:“回大人,林晚本是北地人氏,幼年随家迁居江南,后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孤身流落。幸得谢公子收留,在漱玉阁容身。后阁中遭难,谢公子伤重,林晚只得勉力支撑,所谓新策,也不过是求生之举,让大人见笑了。” 她半真半假地编造了身世,将自己与谢瑢的关系定位为收留与被收留,突出无奈与自强,符合一个孤女的人设。
赵延闻言,露出同情之色:“原来如此。姑娘身世飘零,却能自强不息,令人敬佩。谢公子也是仁厚之人。不知谢公子祖上……?”
“谢公子祖籍亦是北地,具体情形,林晚亦不甚清楚。只知是诗礼传家,后遭变故,流落至此。”林晚含糊带过,将话题引回商业,“大人今日设宴,高朋满座,林晚受益匪浅。方才听几位商界前辈谈及今年丝茶行情,似与往年有异,不知大人从京城视角看来,朝廷对此可有新策?”
她巧妙地将话题转向公开的商业信息,既回答了对方问题,又避免了深入敏感的出身话题。
赵延似乎也不急于一时,顺着林晚的话头讨论了几句丝茶贸易,又与其他商人交谈起来。席间气氛热烈,胡东家等人也争相向赵延敬酒,试图攀附。
然而,酒酣耳热之际,赵延忽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诸位,今日欢聚,赵某甚是开怀。久闻江南不仅物产丰饶,文采风流,更兼消息灵通,耳目聪敏。赵某在京,亦常闻江南轶事。不知诸位可曾听过,近年来,江南有一桩涉及‘醉梦奇香’、牵连甚广的旧案?似乎与一家名为‘满堂娇’的场所颇有瓜葛。此案至今悬而未决,不知在座诸位,可有耳闻?或知内情?”
此言一出,热闹的花厅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人面色微变,眼神闪烁。满堂娇案是州府近年最大的丑闻和禁忌,私下议论尚可,在这等公开场合、且有京官在场的宴席上提起,实在突兀且敏感!
胡东家等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徐山长眉头微蹙,捻须不语。
林晚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赵延这是借酒装疯,故意在公开场合抛出这个敏感话题,观察众人的反应,尤其是漱玉阁代表的反应!
她放下筷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好奇:“大人说的‘醉梦奇香’……可是指前些年市面上偶尔流传、据说能让人飘飘欲仙的那种香料?林晚隐约听过,却不知详情。至于满堂娇……其东主沈氏涉罪,不是已经由官府查明结案了吗?大人忽然提及此等陈年旧案,莫非……此案另有隐情?朝廷要重新彻查?”
她将问题抛回给赵延,既表明自己不知情(符合她“流落孤女”的身份),又表达出对朝廷动向的好奇,显得自然而不设防。
赵延深深看了林晚一眼,见她眼神清澈,神情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好奇,不由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林姑娘莫要误会。赵某只是随口一提,想起近日翻阅旧档,偶见此案记录,觉得有些蹊跷,故而问问。既然官府已有定论,那便罢了。来来来,喝酒喝酒,莫让旧事扫了雅兴!”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仿佛真的只是酒后闲谈。但这一问一答间,暗藏的机锋与试探,却让在场许多明眼人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宴席继续进行,但气氛已不如之前热烈。林晚越发谨慎,应对更加滴水不漏。
直到子夜时分,宴席方散。林晚与徐山长等人一同告辞。赵延亲自送至门口,对林晚笑道:“今日与林姑娘一叙,甚是有趣。姑娘兰心蕙质,他日必非池中之物。期待日后,还有机会与姑娘探讨商事。”
“大人厚爱,林晚愧不敢当。恭送大人。”林晚屈膝行礼,从容登车离去。
马车驶离驿馆,林晚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与凝重。她靠在车厢壁上,揉了揉眉心。今晚这场宴席,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步步惊心。赵延的每一个问题,都暗藏陷阱。
然而,她也并非全无收获。在赵延与其他商人交谈时,她敏锐地捕捉到几个细节:赵延似乎对漕运和盐务格外关注,多次提及“北地需求”和“运输损耗”;他身边的文士,在听到某个商人提及“北边来的皮货价格骤降”时,与赵延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赵延在饮酒间隙,曾低声询问通判一句:“……那位‘陆先生’,近日可有消息?” 虽然声音极低,且通判立刻摇头,但林晚恰好离得不远,隐约听到了“陆”字。
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或许能看出赵延此行的部分真实目的:他可能在为北境(独孤罡)调查或疏通某些物资渠道(如通过漕运、盐务夹带?),同时,他也在寻找“陆先生”——很可能就是陆珩!
杯酒藏锋,宴无好宴。但这场交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