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刻(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林晚悄无声息地回到漱玉阁自己居住的“惊鸿苑”。身上那套深青衣裙早已换下,连同软底鞋、简易开锁工具等,被她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了后院一口废弃水井的缝隙深处。脸上手上的灰尘洗净,重新绾好发髻,换上寝衣。除了心跳仍有些急促,掌心残留着攀爬磨破的微痛,外表看来,她只是一个深夜醒来、披衣独坐的寻常女子。
布囊里的东西,她没有完全交给土地庙。在驴车快到目的地时,她谎称内急,让接应人稍等,躲入暗处,以最快的速度翻检了布囊。账册很厚,记录着日期、人名、金额、事由,有些条目旁还有朱批,笔迹与赵延给她“题字”时所见相似,但太过具体,短时间内无法细看,更无法誊抄。那叠信件,封皮皆无字,她快速抽出其中几封扫了一眼,内容隐晦,但提及“货物”“安全”“上峰满意”等词,落款有时是“帆”,有时是代号,收信人多为“赵公子”或“京中友人”。那块染血布帛,展开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用血写成的几行字:“沈赵合谋……害我……图我家传……玉……”字迹潦草断续,充满绝望,最后似乎力竭未写完。这应该就是陆离所说的血书。
而最让她在意的是那枚羊脂白玉佩。在更安全的环境下细看,玉佩雕工极其精湛,云龙纹栩栩如生,但玉质本身温润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那浸染在纹路中的深色,在烛光下细看,竟隐隐泛着暗红,像是……渗入了血丝?断裂的丝绦末端有烧灼痕迹。这绝非寻常饰物。
时间紧迫,她不可能全部记下或抄录。权衡之下,她将账册中看起来最关键、涉及金额最大、人名最显眼的几页,以及那几封看起来信息量最大的信件,还有血书,小心地撕下或抽出(尽量不破坏整体),连同那枚诡异的玉佩,另外用一块帕子包好,贴身藏起。然后将剩下的账册、信件重新塞回布囊。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驴车,将布囊交给了接应人指定的土地庙神龛下。接应人远远看着,并未靠近检查,见她放置妥当,便驾车悄然离去,全程再无交流。
此刻,坐在自己房中的林晚,抚摸着贴身藏着的那个小布包,心中五味杂陈。她留下了最关键的一部分证据和那枚意义不明的玉佩,算是对陆离的一种防备,也是为自己留的后手。陆离要的是扳倒赵延沈千帆的证据,她给了大部分,足以成事。而她自己留下的这部分,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与陆离、甚至与谢瑢谈判的筹码,或者仅仅是满足她探究真相的好奇心。
窗外传来隐约的打更声。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林晚毫无睡意。今夜行动的画面和细节,以及布囊中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反复在脑海中回放。赵延和沈千帆的勾当,比她想象的更加肮脏和肆无忌惮。那些账目上的名字,有些她甚至听说过,是州府乃至邻县有头有脸的商人。失踪的两人,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而陆离……他显然对这些罪行深恶痛绝,且具备相当的行动能力和情报网络。他究竟是谁?与谢家旧案有何关联?为何对赵延等人穷追不舍?
还有谢瑢……他若知道这些,会如何决断?
想到谢瑢,林晚心头一紧。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向锦瑟轩。值夜的丫鬟趴在外间桌上打盹,林晚示意她不用声张,独自走进内室。
烛光柔和,药香弥漫。谢瑢依旧安静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死气似乎淡去了一些,呼吸虽轻,却平稳不少。老大夫今日傍晚诊脉后曾说,脉象中的阴寒郁结之气已化去大半,最危险的关头或许已经熬过,接下来就看自身生机能否复苏。
林晚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心思深沉、病骨支离的男人,在昏迷中卸下了所有防备和算计,显得异常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薄唇没有血色。她想起他咳血时攥紧的拳头,想起他冰湖般眼眸中偶尔掠过的锐利与疲惫,想起他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提点。
“谢瑢,”她低低地、近乎耳语般说道,“我拿到了一些东西……很危险,但可能也很重要。你快点醒过来吧,这局棋,我一个人下,有点累。”
话音落下,她自嘲地笑了笑。跟一个昏迷的人说什么呢。
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她看到谢瑢放在身侧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林晚一怔,以为自己眼花。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只苍白修长的手。
一下,两下……手指真的在动!虽然幅度很小,但确实在动!
紧接着,谢瑢的睫毛也颤动起来,眉心微蹙,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含糊的呓语。
“谢瑢?谢瑢?”林晚忍不住轻声呼唤,手指试探性地轻轻触碰他的手腕。
他的眼睫颤动着,挣扎了许久,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眼神涣散无焦,茫然地对着床顶的承尘,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点点凝聚,艰难地、缓慢地转向声音来源——林晚的方向。
四目相对。
谢瑢的眼中,初时是一片空茫的雾,仿佛从极深的黑暗中浮起,尚未辨清身在何处。渐渐地,雾气散去,露出了底下熟悉的、虽然虚弱却依旧清冷的底色。他看着她,目光从茫然,到辨认,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放松,最后定格为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林晚心头狂跳,连忙俯身靠近些:“你想说什么?慢慢来,别急。”她伸手想去扶他,却又顿住,只将旁边温着的清水用银勺舀了一点,小心地凑到他唇边。
谢瑢极其缓慢地、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小口清水。温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明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
“……多久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气若游丝。
“你昏迷了快十天。”林晚轻声回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真的醒了!老大夫的判断没错!
谢瑢的瞳孔微微收缩,显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他试图动一下身体,却引发了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别动!”林晚下意识地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你需要静养。毒源已经找到,是刘妈妈在你香囊里下的‘蚀心草’,已经拔除。老大夫开了新方子,你正在好转。”
谢瑢咳了一阵,喘息着平复,目光却一直锁定在林晚脸上,那眼神锐利如昔,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清她所有的隐瞒和经历。“你……”他喘息着,声音低微却清晰,“做了什么?”
林晚心头一跳。他刚醒来,直觉就这么敏锐?还是她脸上残留的紧张未曾褪尽?
“处理了一些内务,稳住了局面。”林晚避重就轻,“王管事暂时软禁,李副管和小翠是内鬼,还在审。满堂娇那边,沈千帆攀上了京城来的户部侍郎之子赵延,近日动作频频,散布流言,拉拢官员。我这边做了一些应对。”
谢瑢静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等林晚说完,他才缓缓道:“不止……这些。”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晚沉默了一下。面对刚刚苏醒、依旧虚弱的谢瑢,她不确定是否应该将今夜之事和盘托出。那些证据牵扯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谢瑢的身体状况,恐怕经不起太大刺激。
“我还……”她斟酌着措辞,“查到一些关于赵延和沈千帆不法勾当的线索,但尚未核实。”
谢瑢看着她,深潭般的眼眸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他没有追问“线索”的具体内容,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陆离……找过你了?”
林晚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惊愕。他怎么会知道陆离?而且还知道陆离可能找过她?
看到她的反应,谢瑢似乎确认了什么,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锐意。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尽管面色依旧苍白如纸。
“听我说,”他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时间不多……精力不济。接下来我说的,你记牢。”
林晚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第一,陆离可信,但不可全信。他的目标与我们有重合,但底线不同。与他合作,须留三分余地,尤其……关乎‘旧物’。”谢瑢喘了口气。
旧物?是指那枚玉佩吗?林晚心中震动,强自镇定。
“第二,赵延此来,意在敛财、结网、灭口。沈千帆是他手中的刀,也是踏板。他们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与之周旋,勿正面冲突,可利用其贪念、骄横,制造内部裂痕。官员方面……知府态度暧昧,但并非铁板,通判可争取,盐课司大使贪财好色,易被收买亦易被挟制。”
这些情报,比王管事打听来的更加精准和深入!谢瑢即便昏迷,竟也对局势了如指掌?还是他早有布局?
“第三,”谢瑢的目光紧紧锁住林晚,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漱玉阁……暂时交给你。我已让谢安将我的私印和部分权限密匙交你。重大决策,你可与周嬷嬷、谢安商议,但最终由你决断。若……若我此次熬不过去,漱玉阁归你,替我……照看好剩下的人。”他说得极其平淡,仿佛在交代一件寻常事务,但话语中的托付之意,重若千钧。
林晚愣住了。将漱玉阁交给她?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甚至可能是……遗言?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有些发闷,有些酸涩。
“你不会有事。”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毒已经解了,你会好起来。”
谢瑢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带着无尽疲惫。“但愿。”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最后,小心……‘惊雷’。赵延背后……不止赵家。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舍弃……漱玉阁亦可。”
惊雷?不止赵家?是指赵延背后的皇子?还是另有更可怕的势力?
谢瑢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神开始涣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明白了。”林晚用力点头,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你好好休息,别再多想。一切有我。”
谢瑢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皮沉重地垂下,再次陷入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呼吸也趋于平稳,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
林晚在榻边又坐了片刻,确认他只是昏睡而非出现危险,才悄然退出内室。吩咐值夜丫鬟仔细照看,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她。
回到自己的房间,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林晚毫无睡意,谢瑢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陆离可信不可全信,赵延背后不止赵家,小心惊雷,事不可为可弃漱玉阁自保……还有那份沉重的托付。
他醒了,又似乎没完全醒。但他提供的信息和决策权,让她接下来的行动,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和底气。
清晨,林晚召来谢安和周嬷嬷,传达了谢瑢苏醒片刻并托付事务的消息(隐去了关于陆离和惊雷的部分)。两人皆是惊喜交加,对谢瑢的托付并无异议,这段时间林晚的表现已足以服众。
“主家既将重任托付姑娘,我等自当尽心辅佐。”周嬷嬷郑重道。
谢安也点头:“姑娘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第一,主家苏醒之事,暂不外传,尤其是对满堂娇那边,务必保密。只说他病情稳定,仍在静养。”林晚冷静下令,“第二,王管事那边,既然他有意戴罪立功,且提供的情报有核实价值,可适当给予一些信任,让他负责外联采购中不那么核心的部分,但要安排可靠之人明暗监督。李副管和小翠,继续审讯,重点追查刘妈妈的其他同伙和联络方式,尤其是……是否还有类似香囊那样的慢性毒害手段。”
“第三,”林晚目光转冷,“昨晚我收到密报,满堂娇与赵延合谋,行不法之事,恐已涉及人命。流言只是前奏,他们必有后招。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周嬷嬷,加紧核查阁内所有账目、契约、库存,尤其是与官府、行会往来的文书,务必清晰无误,无懈可击。谢安,加强对各处的巡查,尤其是夜间,防止有人潜入破坏或栽赃。另外,想办法在官府那边,尤其是通判衙门,建立或加深一些联系,不必涉及核心,混个脸熟,打探消息即可。”
两人见她条理清晰,思虑周密,且隐隐透出的气势竟与谢瑢有几分相似,心中更加信服,凛然应诺。
“第四,”林晚沉吟道,“‘冬雪暖心’小宴照常进行,但规格可再提升半档,加入一些更雅致、更显用心的环节,比如现场题诗作画、聘请琴师演奏古曲等,突出我们‘风雅’的招牌,与满堂娇的‘奢华’区别开来。另外,以我的名义,向城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辞官返乡的清廉官员府上,投递拜帖并附上精心挑选的雅致礼品,不求立刻建立关系,只求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要双管齐下,一边稳固基本盘,提升品牌形象,对冲流言;一边尝试向士林清流靠拢,哪怕只是沾点边,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赵延带来的官场压力,并为可能的舆论战做准备。
安排完这些,林晚略感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谢瑢的托付,如同在她肩上压了一副重担,却也点燃了她骨子里不服输的火焰。这不是谢瑢的漱玉阁了,至少暂时,是交到她手上的责任。她必须守住,而且要做得更好。
午间,她正在翻阅账目,谢安匆匆来报:“姑娘,王管事那边有紧急消息。”
“说。”
“王管事通过旧关系探知,赵延对城南顾翰林家藏的那幅《秋山访友图》志在必得,沈千帆正在极力促成,但顾翰林脾气古怪,坚称祖传之物,千金不卖。沈千帆似乎有些恼火,正在想别的办法。另外,”谢安压低声音,“王管事还说,他隐约听说,赵延身边一个清客酒后失言,提及赵延此次南下,除了明面上的差事,似乎还奉了密令,要寻找一件……‘旧物’,与多年前一桩‘旧案’有关。”
旧物!旧案!
林晚握着账本的手指猛然收紧。谢瑢也提到了“旧物”,陆离在调查旧案,赵延也在找旧物!那枚从暗格中得来的羊脂白玉佩……难道就是他们寻找的“旧物”?它属于哪桩旧案?谢家陆家的灭门案?还是别的?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开始隐隐串联,指向一个更加庞大和危险的谜团。
“告诉王管事,这条消息很有价值,让他继续留意,但务必小心,不要引起对方警觉。”林晚沉声道,“另外,想办法查查顾翰林那幅画的具体情况,以及……顾翰林的为人喜好、家中境况。”
“是。”
谢安退下后,林晚从贴身暗袋中取出那枚玉佩,在掌心细细摩挲。温润的玉质,诡异的血沁,断裂的丝绦,神秘的云龙纹……它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赵延、陆离、谢瑢都如此关注?
她将玉佩重新藏好,目光投向窗外。漱玉阁庭院中,几株寒梅正凌霜绽放,幽香隐隐。
内鬼已现,托付已承,暗敌环伺,谜团更深。
但她已无路可退,也不想退。
既然这局棋已经摆开,那她便执子先行,在这看似绝境的棋盘上,杀出一条生路。
铁腕需配清霜志,暗局尤待破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