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雅集带来的余波,在州府持续发酵了数日。清芷的“琴仙”之名不胫而走,连带着漱玉阁“清雅高致”、“藏龙卧虎”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不少原本对风月场所持鄙夷态度的文人士子,开始以新的目光审视漱玉阁,甚至有人主动递帖拜访,探讨琴艺诗画。漱玉阁的客流中,明显多了些真正慕“雅”而来的客人,虽然消费未必有那些追求刺激的豪客阔绰,但却极大地提升了口碑和格调。
与之相对的,满堂娇虽依旧门庭若市,但“醉梦香”带来的虚浮繁荣之下,隐隐透出一丝焦虑。苏小小的舞蹈虽美,但在清芷那曲直击心灵的《广陵散》对比下,似乎少了几分能让人反复咀嚼的韵味。更重要的是,雅集之后,关于“风月场所亦需追求真正艺术与风骨”的议论渐渐兴起,无形中对满堂娇那种纯粹倚靠邪香和奢靡吸引客源的模式形成了舆论压力。
沈千帆的烦躁显而易见。雅集上的失利还在其次,关键是林晚的态度让他越来越捉摸不透。他派去监视漱玉阁的人回报,林晚近日除了处理阁中事务、接待一些文人访客,便是深居简出,并无异常举动。对之前“三成干股”的提议,她也再未主动提及,仿佛真的还在“考虑”。
这种沉默,反而让沈千帆更加不安。他了解林晚,这个女人绝不是安于现状、轻易被利益冲昏头脑的庸碌之辈。她的沉默,很可能是在酝酿着什么。
而赵延那边,也传来了新的指令。京城似乎对江南近日的“流言”和“动静”有所不满,催促赵延尽快处理好州府事务,并“妥善处置”相关隐患,尤其是可能泄露“醉梦香”秘密的人(显然指柳依依)。赵延将压力转嫁给了沈千帆,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彻底解决漱玉阁这个麻烦,并确保柳依依“闭嘴”。
内忧外患之下,沈千帆决定不再等待。他要主动出击,一方面加紧逼迫林晚做出选择,另一方面,也要给漱玉阁制造些真正的“麻烦”,让他们无暇他顾。
这日午后,林晚正在静室翻阅账目,周嬷嬷进来禀报,说满堂娇的沈东家派人送来一份“薄礼”,并附了一封私信。
礼物是一盒极其名贵的南洋珍珠,颗颗圆润,光泽动人。私信内容则很简单,邀林晚三日后于城西的“望江楼”顶楼雅间一叙,言称有“关乎姑娘未来前程的要紧事相商”,并特意注明“请姑娘独自前来,以示诚意”。
独自前往?望江楼在城西,虽不是荒僻之地,但毕竟不是漱玉阁的地盘。沈千帆这是想干什么?威逼?利诱?还是……设下陷阱?
林晚将信交给谢瑢看。谢瑢看完,冷笑一声:“他这是等不及了,想摊牌。‘独自前往’,既是试探你的胆量,也是为了方便他施展手段。望江楼……那里视野开阔,临江而建,倒是个说话‘方便’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林晚问。
“去,但不必‘独自’。”谢瑢眼中闪过冷光,“他让你独自,你便带个丫鬟,合情合理。让谢安带人提前在望江楼内外布置,确保安全。我也去,就在楼下厢房。倒要看看,他这次能玩出什么花样。”
“好。”林晚应下。她也想看看,沈千帆被逼到墙角,究竟会拿出什么底牌。
三日后,林晚如约前往望江楼。她带了一个机灵的丫鬟,谢安则带着四名护卫,扮作寻常商旅,提前在楼内外散开警戒。谢瑢身体仍弱,坐了暖轿,在望江楼对面的一家茶馆二楼雅间落脚,遥遥关注。
望江楼顶楼雅间,果然只有沈千帆一人在。见到林晚带着丫鬟上来,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惊鸿姑娘真是守时。请坐。”
林晚落座,丫鬟垂手侍立在她身后。桌上已备好了精致的茶点。
“沈东家信中言及有要紧事,不知是何事?”林晚开门见山。
沈千帆不紧不慢地斟了杯茶,推到林晚面前,笑容意味深长:“还是之前那件事。不过,经过这几日思量,沈某觉得,之前的条件,或许还不足以表达沈某的诚意。”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三成干股,外加……满堂娇未来在江南所有新开楼馆的两成利润分红。并且,沈某可以立下字据,只要姑娘点头,即刻生效。姑娘在漱玉阁的份子,也可以一并折价并入,姑娘将成为仅次于沈某的第二大东家。如何?”
这条件,简直是天文数字!足以让任何人瞬间成为江南有数的富豪!
林晚心中震动,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端起茶杯,借抿茶的动作掩饰眼中的波澜。沈千帆这是下了血本,志在必得啊。
“沈东家……如此厚爱,惊鸿实在惶恐。”她放下茶杯,声音微涩,“只是,谢公子那边……”
“谢瑢?”沈千帆嗤笑一声,“他一个病秧子,自身难保,还能给你什么未来?惊鸿,你是聪明人,当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他,你最多守着漱玉阁那一亩三分地,还要日夜提防明枪暗箭。跟着我,海阔天空,财富、地位、权势,唾手可得。至于谢瑢……你若不忍,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他平安离开州府,甚至给他一笔养老钱,也算全了你们的主仆之情。”
他说得轻松,但林晚听出了其中的冷酷。事成之后,谢瑢恐怕连平安离开都是奢望。
“沈东家开出的条件,确实诱人。”林晚缓缓道,“但惊鸿有一事不明,还请沈东家解惑。”
“姑娘请讲。”
“沈东家如此急切,不惜代价想要吞并漱玉阁,真的仅仅是为了扩张生意,消除竞争对手吗?”林晚直视沈千帆的眼睛,“还是说……漱玉阁,或者谢公子手中,有什么东西,是沈东家,或者沈东家背后那位赵公子,志在必得的?”
沈千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好奇。”林晚移开目光,望向窗外滔滔江水,“近日州府流言纷纷,都说满堂娇的‘醉梦香’非同凡响,甚至……有些邪门。沈东家如此急切地想要统一风月场,是否也是为了更好地控制这‘香’的源头和秘密?而漱玉阁的存在,碍了事?”
沈千帆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惊鸿姑娘的想象力,真是丰富。不过,既然姑娘提到了‘醉梦香’,沈某也不妨直言。不错,‘醉梦香’是满堂娇的独家秘方,价值连城。未来,它将是满堂娇乃至整个江南风月场的金字招牌。姑娘若加入我们,这秘方的利益,自然也有姑娘一份。反之……若是有人不识抬举,非要与这‘金字招牌’作对,那后果,恐怕不是一个小小的漱玉阁能承受得起的。”
话已至此,近乎赤裸裸的威胁。
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挣扎之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低声道:“沈东家……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谢公子于我有恩,漱玉阁的姐妹们也都指望着我……我,我需要时间。”
“时间?”沈千帆收敛笑容,语气转冷,“姑娘,我没有太多时间了。赵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我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若姑娘还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那就别怪沈某,用一些姑娘不愿意看到的方式,来‘帮’姑娘做决定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晚,声音阴沉:“这望江楼风景虽好,但若是不小心失足落水,也是常有的事。州府这么大,少一两个人,掀不起什么浪花。姑娘是聪明人,应该懂得权衡利弊。”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死亡的威胁。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沈千帆是真的被逼急了,开始不择手段了。
她也站起身,声音努力保持平稳:“沈东家的‘好意’和‘提醒’,惊鸿记下了。三日后,惊鸿必定给沈东家一个答复。告辞。”
说完,她不再看沈千帆,带着丫鬟快步离开了雅间。
直到走出望江楼,坐上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林晚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刻,沈千帆身上散发出的杀意,是真实不虚的。
回到漱玉阁,她立刻将见面情况告知谢瑢。
谢瑢听完,面色沉静,但眼眸深处寒意凝聚:“三天……他这是要最后摊牌了。看来赵延给他的压力极大,他已没有耐心再周旋下去。”
“我们怎么办?”林晚问,“三天后,如何答复?”
“不必等三天。”谢瑢淡淡道,“他既然已亮出獠牙,我们也不必再虚与委蛇。这三天,我们要主动出击,打乱他的步骤。”
“如何出击?”
谢瑢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最大的依仗,无非是‘醉梦香’的暴利和赵延的权势。我们要动,就从这两方面入手。第一,继续深化‘醉梦香’邪异害命的舆论,这一次,要更具体,更惊悚。可以将柳依依留下的血图信息(经过处理)和‘蚀骨兰’的危害,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散布给那些对满堂娇已有不满或疑虑的客人,尤其是家中有人出现类似症状的。让他们自己去联想,去恐惧,去传播。”
“第二,针对赵延。陆离上次说,赵延与京中通信频繁,可能另有图谋。我们可以设法打探这些通信的内容,或者……制造一些关于赵延在州府‘行为不端、结交匪类、图谋不轨’的流言,通过特殊渠道传回京城。京中并非铁板一块,赵延的对手不会放过任何攻击他的机会。”
“第三,”谢瑢看向林晚,“继续利用你对沈千帆的‘双面’身份。三天后,你可以给他一个含糊的、倾向于同意的初步答复,但提出需要看到‘诚意’和‘保障’,比如,要求他先支付部分干股红利,或者签订一份有第三方见证的初步协议。目的是拖延时间,并尽可能套取更多资金或暴露他的更多安排。”
林晚仔细听着,心中豁然开朗。谢瑢这是要三管齐下,舆论施压、上层离间、当面拖延,让沈千帆顾此失彼。
“另外,”谢瑢补充道,“陆离那边,必须加紧联系。柳依依和新作坊是致命要害,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确切线索。雅集之后,我们的暗中活动应该更方便了些,让谢安抽调最精干的人手,配合陆离可能提供的线索,全力追查。”
“我立刻去安排。”林晚起身。
“等等。”谢瑢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铜制小筒,“这里面是遇水即溶的迷烟,关键时刻或可防身。你随身带着。这几日,若无必要,不要离开漱玉阁。若必须外出,护卫必须加倍。”
林晚接过小筒,触手微凉,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你放心,我会小心。”
接下来的两天,漱玉阁内外紧锣密鼓。按照谢瑢的谋划,各种经过加工的、关于“醉梦香”可怕后果的“秘闻”,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悄无声息地钻入某些特定目标的耳朵。满堂娇几位常客的家中,开始出现更激烈的争吵和恐慌。与此同时,一些关于赵延在州府“强占民宅”、“勒索商户”、“与江湖大盗称兄道弟”的传言,也开始在极小的、却能量不小的圈子里流传。
沈千帆明显感觉到了这种暗流。满堂娇的客人中,出现了更多询问香料安全、甚至要求查验的声音。而赵延那边,似乎也因京中传来的某些“风声”而更加焦躁,对沈千帆的催促更急。
第三天傍晚,林晚按照计划,派人给沈千帆送去了一封密信。信中表示,经过深思,她原则上同意合作,但鉴于兹事体大,需有切实保障。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沈千帆需先支付相当于未来一年三成干股红利的现银作为“定金”,以示诚意;第二,需邀请州府一位德高望重、且与双方都无利害关系的士绅(她提名了那位在雅集上赞赏清芷的徐老琴师)作为见证,签订一份初步意向文书。她承诺,只要定金到位、文书签订,她便着手安排漱玉阁并入事宜。
这封信,既给出了“同意”的希望,又设置了看似合理的障碍,目的就是拖延和索取。
信送出去不久,沈千帆的回信就来了,语气急切中带着恼怒,指责林晚缺乏诚意,坐地起价,但并未完全拒绝,只说要考虑,并再次强调三天期限已到,要求林晚明日必须给出最终明确答复,否则后果自负。
显然,沈千帆既不想轻易吐出大笔现银,又舍不得放弃“说服”林晚的机会,正处于矛盾焦灼中。
这正是林晚和谢瑢想要的效果。
然而,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短暂的僵持——陆离终于再次传来了确切情报,而且,是关于柳依依的!
情报是通过一只受过训练的灰鸽送达漱玉阁后院的,绑在鸽腿上的细小竹管内,有一张卷起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人在西郊‘落霞庄’地牢,守卫森严,三日后子时,庄外枫林接应。”
落霞庄!那是赵延名下的一处庄园,位于西郊更深处,比枫林别院更加隐蔽!
陆离竟然查到了!而且给出了具体的营救时间和地点!
林晚和谢瑢看着这张纸条,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有了柳依依的确切下落,忧的是落霞庄守卫森严,营救难度极大,而且时间就在三日后,与沈千帆的最后通牒几乎重合。
“这是陆离的调虎离山?还是真的营救机会?”林晚有些疑虑。
谢瑢沉吟良久,指尖摩挲着纸条边缘:“陆离的目标是扳倒赵延,救出柳依依这个人证,对他有利。情报应该属实。但时机如此巧合,恐怕他也存了借我们之手牵制沈千帆和赵延兵力,方便他 elsewhere 行事的心思。”
“那我们救还是不救?”
“救!”谢瑢斩钉截铁,“柳依依必须救,她是我们揭露‘醉梦香’罪恶的最关键人证之一。而且,若能成功营救,对沈千帆和赵延将是沉重打击。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计划,不能完全被陆离牵着鼻子走。”
他看向林晚,目光决然:“明晚,你先按计划敷衍沈千帆,尽量稳住他。营救柳依依之事,我来安排。谢安熟悉西郊地形,我让他挑选最精锐的人手,制定详细方案。同时,我们也要防备这是沈千帆或赵延设下的圈套,所以必须做好万全准备,甚至……准备第二套、第三套应变方案。”
“你要亲自安排?你的身体……”林晚担忧。
“无妨,布局谋划,还撑得住。”谢瑢摆摆手,苍白的脸上显出坚毅之色,“这是关键一役,不容有失。晚晚,你那边也要小心,沈千帆明日若得不到满意答复,很可能会狗急跳墙,直接对你或漱玉阁动手。”
“我明白,我会让谢安加强阁内防卫,自己也会加倍小心。”林晚郑重道。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直至深夜。
窗外,夜色如墨,风雨欲来。
双面周旋的戏码已近高潮,暗流的交锋即将浮出水面。
而三日后子时的落霞庄,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