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码头区的火,起得突然,却并未酿成大祸。火势被及时赶到的巡街兵丁和附近商户联手扑灭,只烧毁了小半个废弃仓库。然而,这场火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码头区本就紧绷的气氛。
几乎在火光冲起的同时,早已“接到线报”的衙门巡检司差役和刑房书吏,便以“稽查走私、排查火因”的名义,迅速封锁了附近几条街道,对包括“永丰货栈”、“福顺渔行”在内的多家商号进行突击检查。带队的一名巡检司副使,恰好是那位与谢安有私交的书吏暗中打点过的,虽不知内情,但收了银子,又确有“举报”线索,搜查起来格外卖力,声势弄得颇大。
“福顺渔行”的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起初还想以“正经生意、后宅私地不便查看”为由搪塞,但被副使以“涉及纵火疑案、必须彻查”为由强行压住。加上围观人群越聚越多,指指点点,掌柜的额角见汗,眼神闪烁,最终不得不咬牙打开了通往后院的门。
后院不大,堆放着一些渔具和杂物,看起来并无异常。但谢安事先安排混在人群中的两名护卫,早已根据草图记熟了布局,一眼便锁定角落一处盖着厚重木板的、看似用来腌制咸鱼的地窖入口。木板边缘的泥土有新鲜翻动的痕迹,且上着一把硕大的铜锁。
“这地窖里是什么?”副使指着问道。
“回……回大人,就是些腌货,海货,味道重,怕冲撞了各位爷……”掌柜的赔笑道。
“打开看看。”副使不容置疑。
掌柜的无奈,只得掏出钥匙,哆嗦着打开铜锁,掀开木板。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海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让离得近的几个差役忍不住掩鼻。
地窖内光线昏暗,借着差役手中的灯笼,可以看到里面堆满了一排排密封的陶罐和木箱,角落还有些形状古怪的器皿。
“进去两个人,仔细查看!”副使下令。
两名差役捏着鼻子下去,用刀鞘拨弄着陶罐和木箱。很快,一人喊道:“大人,这些罐子密封得很好,但气味不对,不像是寻常海货!”
另一人则在一个打开的箱子里发现了用油纸包裹的、晒干的深褐色草叶状植物:“大人,这像是药材!”
掌柜的脸色瞬间惨白。
混在人群中的一名漱玉阁护卫,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地窖口,悄无声息地靠近地窖侧面一处通风口,那是谢安根据草图推测可能存在的位置。他快速用特制的小工具撬开通风口的栅栏,将一根末端绑着小块吸味布条的细长竹竿伸进去,在几个不同的位置轻轻搅动,然后迅速收回布条,塞入怀中。整个过程不过几息时间,无人察觉。
地面上,副使已经命人将几个可疑的罐子和那包干草叶搬了上来。打开罐子,里面是暗红色粘稠的膏状物,气味甜腻刺鼻,与柳依依提供的香精原液极其相似!而那种干草叶,老大夫后来确认,正是“幻心草”!
“这是何物?!”副使厉声喝问掌柜。
掌柜的腿一软,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小人……小人不知啊……是东家让存的……说是特殊香料……小人真的不知是什么……”
“带走!查封此地!所有物品一律封存待查!”副使雷厉风行,立刻将面如死灰的掌柜锁拿,并留下差役看守地窖入口。
码头区的骚动很快传开。虽然副使有意控制消息,但“福顺渔行”查出不明香料和药材的事情,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码头工人和商户间流传开来,并与之前关于“醉梦香”的恐怖传言隐隐结合,引发了更多的猜测和不安。
漱玉阁内,林晚第一时间收到了谢安用暗语传回的消息:地窖确认,发现疑似“醉梦香”膏状成品及“幻心草”原料,取样成功,掌柜被拘。行动基本达成目标。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放下。谢瑢依旧昏迷,高烧时有反复。老大夫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勉强维持。而码头区的事件,势必引起沈千帆和赵延的强烈反弹。他们会如何应对?是弃卒保车,迅速切割与“福顺渔行”的关系?还是动用官场力量,将此事压下去?
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果然,次日午后,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那位与谢安交好的书吏,派人紧急传信:通判大人亲自过问了码头区失火及搜查一事,以“程序不当、证据存疑”为由,申饬了带队副使,并下令将“福顺渔行”掌柜移交州府大牢“详审”,所有查封物品亦需重新勘验。同时,严令不得再散布不实传言,违者重处。这意味着,刚打开的突破口,很可能被强行闭合,甚至被反咬一口。
紧接着,王管事安插在枫林别院的那个远房侄子,慌慌张张地逃了回来,带来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昨日深夜,枫林别院突然加强了守卫,那位神秘的“邱先生”带着几个心腹,将后院小院地窖里的一些重要物品连夜转移,去向不明。今日清晨,别院内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查,几个平日言行稍有可疑的仆役被打发或“处置”了。他因为负责采买,昨日恰好不在别院,今日回去发现气氛不对,借口家里有急事,才侥幸逃出。
沈千帆和赵延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秘密可能暴露,立刻采取了断尾求生和转移核心的举措。“福顺渔行”很可能被当作弃子,而真正的炼制作坊(枫林别院地窖)则被提前清理。线索,似乎又要断了。
更让林晚心焦的是,傍晚时分,周嬷嬷面色惨白地来报:派去与柳依依进行例行秘密联络的丫鬟,在约定地点没有等到人,反而发现那里有凌乱挣扎的痕迹和……一小滩尚未干涸的血迹!
柳依依出事了!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柳依依是内应,是关键人证!她若落入沈千帆手中,不仅之前所有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柳依依本人更是必死无疑!而且,柳依依知道与漱玉阁联络的方式,万一她受刑不过……
“立刻让谢安带人,去柳依依可能藏身或去过的地方秘密寻找!但绝不能暴露是我们的人!”林晚强迫自己镇定,“另外,让我们在满堂娇外围的眼线,密切注意满堂娇内部的动静,尤其是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进出或处置。”
“是!”周嬷嬷匆匆离去。
林晚独自在静室中来回踱步,心乱如麻。谢瑢病重,线索中断,柳依依失踪,对手步步紧逼……局面正在急速恶化,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她走到谢瑢的榻前。他依旧沉睡,对周遭的惊涛骇浪无知无觉。老大夫说,他若能熬过今夜,或许还有转机。
“谢瑢,你听到吗?我们遇到麻烦了,大麻烦。”林晚低声说着,仿佛这样能减轻心中的重压,“柳依依可能被抓了,码头那边的线索要被掐断了,枫林别院也清理了……我们该怎么办?”
昏黄的烛光下,谢瑢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
林晚没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中。忽然,她想起陆离的警告,想起那块玉佩,想起谢瑢之前所说的“一盘大棋”。
或许……是时候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了?比如,将玉佩的秘密,通过某种安全的方式,“泄露”给赵延的敌对势力?或者,利用已经掀起的关于“醉梦香”邪术害命的舆论,再添一把大火,逼得官府不得不深入调查?
但这样做,风险同样巨大,可能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就在她苦苦思索破局之策时,谢安回来了,带回了一个令人稍感安慰却又更加扑朔迷离的消息:柳依依没有回满堂娇,也没有在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被发现。那滩血迹附近,发现了一小截断裂的、质地普通的木簪,是柳依依平日惯用的款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她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现场没有发现打斗的很激烈痕迹,血迹也不多,像是被突然袭击,迅速带走了。”谢安分析,“不像是满堂娇大张旗鼓抓人,倒像是……被另一伙人劫走了。”
另一伙人?会是谁?陆离?还是那个神秘的斗笠客?或者是……赵延的其他对头?
柳依依的失踪,让本就复杂的局势更加迷雾重重。
夜深了,林晚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她守在谢瑢榻边,握着他依旧冰凉的手,默默祈求他能快点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晚意识有些模糊之际,她感觉到掌心中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她猛地清醒,低头看去。只见谢瑢的眼睫在剧烈颤动,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抗争。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眉头紧锁。
“谢瑢?谢瑢?”林晚连忙低声呼唤。
终于,谢瑢的眼皮挣扎着,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起初是涣散而茫然的,仿佛从深渊中艰难浮起,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对焦,落在林晚焦急的脸上。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开合,似乎想说什么。
林晚连忙用银勺喂了他一点温水。
温水润喉,谢瑢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看着她,目光虽然虚弱,却已有了往日那种深潭般的沉静底色。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别……急……”
林晚鼻子一酸,用力点头。
谢瑢喘息了几下,积聚着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柳依依……未必……是坏事……陆离……可能在……下一盘……更大的棋……我们……静观……其变……护好……自己……”
他的话虽然零碎,但意思明确:柳依依的失踪可能另有玄机,陆离或许在谋划什么,他们现在不宜妄动,应以自保为上。
“码头……那边?”林晚问。
“……通判……会压下去……但……火已点燃……就难……彻底熄灭……”谢瑢闭了闭眼,似乎在对抗眩晕,“等……等我……好一些……我们再……”
话未说完,他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似乎这次醒来消耗了他太多精力。
林晚替他掖好被角,心中却因为他的话而掀起了波澜。
柳依依的失踪是陆离策划的?他在下一盘更大的棋?这盘棋里,柳依依、甚至漱玉阁,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而谢瑢让她静观其变,护好自己……这是否意味着,接下来可能会有更猛烈的风暴,而他们需要保存实力,等待时机?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冬夜的寒风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远处州府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如同这变幻莫测的局势。
地窖惊魂,线索迷踪,棋子移位,棋局诡谲。
但至少,谢瑢醒了。这黑暗中,又多了一点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