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比预想中来得更早一些。
细密的雪粒子在某个深夜悄然落下,待到天明时,已给州府的屋瓦树梢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纱。空气清冽干净,吸一口,直透肺腑。
漱玉阁后院,林晚推开窗,看着庭院中几株早梅枝头晶莹的雪色,神情平静。今日,便是“初雪梅花宴”之期。一切已筹备就绪,陈御史派来的那位面容古板、眼神锐利的老管家,天未亮便已到了梅园,里外巡视,一丝不苟。
“姑娘,车马已备好,受邀的客人陆续从城中出发了。”谢安在门外低声禀报。
林晚“嗯”了一声,换上早就备好的衣裳。并非往日花魁的艳丽服饰,而是一袭月白色绣银丝暗纹的广袖长裙,外罩同色狐裘披风,头发绾成简洁的单髻,只插一支羊脂玉梅花簪。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整个人清冷如枝头初绽的寒梅,与这雪天梅宴的主题再契合不过。
“刘妈妈那边,供状写好了吗?”她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问。
“写好了,画了押,财物也清点入库,共计价值约二百两银子的首饰和现银。”谢安递上供状和清单,“人看起来老实多了,再三哀求姑娘饶命。”
林晚快速浏览了一下供状,内容还算详实,时间地点人物都有提及,与之前掌握的情况基本吻合。“先收好。告诉她,好好待着,别再生事,她的命,暂时寄下了。”
“是。”谢安收起东西,又道,“满堂娇那边,今日似乎格外安静。沈千帆一早就出门了,去向不明。他们为京城贵客准备的别院,昨夜灯火通明,似有车马进出,但很隐蔽。”
林晚目光微凝。沈千帆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城?是去迎接那位贵客,还是另有图谋?
“多派两个人,盯紧满堂娇的动静,尤其是那个别院。若有异常,立即来报。”林晚吩咐道,“我们先去梅园。”
梅园位于城西,依山傍水,占地颇广。园中老梅无数,品种各异,此时虽未到盛花期,但一些早梅已星星点点地绽开,点缀在白雪琼枝之间,别有一番清傲风骨。
宴会设在园中最大的敞轩“沁香阁”内,三面开着巨大的窗户,用透明的明瓦封着,既防风,又不妨碍观景。阁内以炭盆取暖,温暖如春。陈设简洁雅致,多用了梅瓶、梅画、梅形器皿,燃着清冷的梅香。没有喧闹的丝竹班子,只有一位琴师在角落轻轻调试琴弦,流淌出《梅花三弄》的零星音符。
受邀的客人陆续到来。二十六位,皆是漱玉阁金牌客中身份最显赫、或银牌客中潜力最大、风评最佳者。他们大多也穿着素雅,举止从容,彼此寒暄时,声音都自觉压低了几分,与环境融为一体。陈御史的老管家板着脸站在门口迎候,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位客人及其随从,确认无误才放行。这份严肃,反而更增添了此次宴会的分量。
林晚以“惊鸿”身份,与几位地位最高的金牌客略作周旋后,便退居次席,将主场让给了谢安和那位老秀才“风雅顾问”。谢安负责流程引导,老秀才则负责讲解梅园历史、梅花品种典故,穿插些文人咏梅的趣事轶闻。
宴会开始,并无大鱼大肉,而是精致的梅花主题菜肴:梅花酿、梅花糕、以梅花入馔的清淡小菜,配以温好的黄酒。酒过三巡,气氛渐活,但依旧保持着雅集的基调。有人提议联句咏梅,立刻得到响应。笔墨纸砚早已备好,客人们纷纷提笔,或凝神思索,或挥毫泼墨。诗作有好有次,但无人计较,只有善意的点评和笑声。
那位古琴师适时奏起一曲《踏雪寻梅》,琴音清越,与窗外雪色梅影相得益彰。精通茶道的女居士则带着两名丫鬟,为客人们现场烹煮梅花茶,讲解茶道与梅韵相通之处。
整个宴会,没有劝酒喧哗,没有莺歌燕舞,只有琴茶诗画,雪影梅香。客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纯粹的文人雅趣之中,脸上露出放松而愉悦的神情。即便是最粗豪的商人,在此情此景下,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息,试图附庸风雅一番。
林晚静静观察着,心中稍定。这场宴会,超出了单纯的享乐,提供了一种情绪价值和社交资本。这些客人回去后,必然会向各自的圈子描述今日见闻,漱玉阁“风雅至极”的名声,将再次拔高。
宴会过半,按照流程,谢安代表漱玉阁,宣布将今日宴会盈余(早已核算好)的一半,当场捐赠给城中最大的“慈幼善堂”,并请陈御史的老管家和两位德高望重的客人共同见证、清点。一箱白花花的银子抬出来,当众点验,登记造册。这一举动,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赞叹和敬意,将宴会的格调推向了道德层面的高度。
然而,就在宴会即将圆满结束,客人们准备尽兴而归时,梅园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哗,打破了园内的宁静。
众人皆是一愣。陈御史的老管家眉头紧皱,快步向外走去。林晚与谢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很快,老管家面色铁青地回来,身后跟着几个披甲佩刀的差役,为首的是一个面生的捕头,眼神倨傲。
“惊鸿姑娘何在?”捕头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主位的林晚身上。
林晚起身,从容一礼:“妾身便是。敢问差爷,何事劳烦亲至?”
捕头亮出一块腰牌:“州府衙门办案。有人举报,漱玉阁借雅集之名,行贿赂官员、聚众淫乱之实!更涉嫌使用违禁药物,戕害客人!请惊鸿姑娘,以及在场诸位,随我等回衙门问话!”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原本风雅祥和的气氛瞬间冻结,客人们脸上露出惊愕、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贿赂官员?聚众淫乱?违禁药物?任何一项罪名坐实,都是灭顶之灾!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沉,瞬间明白过来。沈千帆!这就是他的后手!不在宴会上动手脚,而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狠毒的罪名,直接官面镇压!不仅要毁了宴会,更要彻底搞臭漱玉阁和她!
“差爷!”谢安急忙上前,“此乃诬告!今日宴会,陈御史府上的管家全程在场监督,诸位贵客皆是见证,何来贿赂淫乱?违禁药物更是无稽之谈!举报者何人?可有证据?”
捕头冷笑一声:“证据?自然有!至于举报者,尔等到了衙门便知!废话少说,统统带走!”他一挥手,身后的差役便要上前拿人。
“且慢!”一个苍老但威严的声音响起。陈御史的老管家上前一步,挡在林晚身前,面对捕头,毫无惧色,“老夫奉我家老爷之命,监察此次雅集。自始至终,所见所闻,皆合乎礼法,并无任何逾矩之处。尔等无凭无据,便要拿人,惊扰雅集,污蔑宾客,是何道理?莫非这州府衙门,成了某些人构陷良善的工具?”
老管家身份特殊,代表的是告老御史,他的话极有分量。捕头气势一滞,但仍旧强硬:“老管家,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有无逾矩,到了衙门自有分晓!还请不要妨碍公务!”
“奉命?奉谁的命?”老管家咄咄逼人,“可有知府大人签发的拘票?所涉案件卷宗何在?若拿不出,今日谁也别想从这梅园带走一人!否则,老夫立刻修书,向我家老爷并几位仍在朝中的故旧,参劾州府衙役滥用职权、污蔑士绅、破坏风雅!”
捕头脸色变了变。他显然没料到陈御史家的人态度如此强硬。他接到的命令是搅黄宴会,带走惊鸿,吓散客人,但若真闹到御史参劾的地步,事情就大了。
场面一时僵持。客人们也反应过来,纷纷出声:
“没错!我们今日在此以文会友,捐赠行善,何罪之有?”
“官府办案,也要讲证据!空口白牙就要拿人,还有王法吗?”
“我等俱是有头有脸之人,岂容尔等随意污蔑拘拿!”
捕头骑虎难下,额头见汗。他接到的是“秘密”指令,要快准狠,没想到会遇到如此激烈的反弹。
就在这时,林晚开口了,声音清晰平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差爷既然说有人举报,且有证据,不知可否告知,举报的是哪项罪名?证据又指向何人?若是指向我漱玉阁使用违禁药物戕害客人,”她目光扫过在场客人,“今日诸位贵客皆在,可有人感觉身体不适?或有任何异常?”
客人们纷纷摇头:
“没有!”
“一派胡言!”
“我等好得很!”
林晚继续道:“若是聚众淫乱,”她指了指敞轩内外,“此地敞亮,众目睽睽,陈府管家在此,何来淫乱?至于贿赂官员……”她微微一笑,带着讥诮,“差爷不妨明示,我们贿赂了哪位官员?以何物贿赂?可有账目凭证?若是指今日捐赠善堂的款项,那可是当着众人之面,清清白白,登记在册,善堂的人稍后便会来取。这难道也是贿赂?”
她每问一句,捕头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指控本就空泛,经不起细究,在眼前这场景和这些人证面前,更显得荒唐可笑。
“看来,是有人恶意中伤,构陷于我漱玉阁,并企图惊扰今日诸位雅兴,玷污陈御史清名,甚至藐视州府法度。”林晚语气转冷,目光如刀看向那捕头,“差爷,您说,这构陷之人,该当何罪?而这不辨真伪、贸然前来拿人、险些酿成大错的……又该当如何?”
捕头冷汗涔涔,他知道今天这差事办砸了。不仅没拿到人,反而被将了一军。他狠狠瞪了林晚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陈府管家和那些面色不豫的客人,知道再僵持下去,自己恐怕要倒霉。
“哼!此事……此事或许有些误会。”捕头勉强挤出一句话,“待我等回去禀明上官,仔细核查举报真伪!今日……暂且不扰诸位雅兴!我们走!”说罢,灰头土脸地带着手下匆匆离去,来时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看着差役们狼狈离开的背影,梅园内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客人们义愤填膺,纷纷谴责这无耻的构陷,同时也不免后怕,若非陈府管家在场镇住场面,若非惊鸿应对得当,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陈府老管家对林晚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对众人道:“宵小作祟,不足为惧。今日雅集,继续便是。”
宴会经此一闹,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气氛终究不同了。众人草草用了些茶点,便陆续告辞。不过,离席时,客人们看向林晚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有同情,有钦佩,也有深思。今日之事,让他们更直观地看到了漱玉阁所处的险恶环境,以及这位“惊鸿姑娘”临危不乱的手腕。
回程的马车上,林晚闭目养神,脸色微白。谢安低声道:“姑娘,今日好险。定是沈千帆捣鬼!他怕是算准了时机,想一举毁了我们!”
林晚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不止。他选在宴会尾声、捐赠环节之后发难,是想坐实我们‘假借善举,行贿赂之实’的罪名,更毒。而且,他派个捕头来,而非大张旗鼓,是想快速造成事实,让我们来不及反应。幸好陈府管家在,也幸好……我们今日一切行得正。”
“接下来怎么办?他此番不成,必有后手。而且,那位京城贵客……”
林晚揉了揉眉心:“回去后,立刻让周嬷嬷将刘妈妈的供状和之前发现的证物,誊抄一份紧要的,找个绝对可靠的渠道,秘密递到知府衙门某位与我们有些香火情、且与沈千帆不太对付的师爷手中。不必告状,只陈述事实,暗示满堂娇用不正当手段竞争,甚至可能涉及违禁物品。给官府透个底,埋根刺。”
“另外,”她看向车窗外飞逝的雪景,“今日之事,虽然凶险,但也未必全是坏事。经此一遭,我们与这些核心客人的纽带,反而可能因共同经历‘风波’而更紧密。那些金子招牌的客人,回去后如何议论今日之事,才是关键。我们要引导舆论,强调我们是被对家恶意构陷,凸显我们的清白与风骨。”
谢安点头:“明白了。我会安排人去做。”
回到漱玉阁,林晚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沾了雪气的衣裳,便接到了谢瑢的传唤。
锦瑟轩内,药味似乎比往日更浓。谢瑢披着厚厚的裘衣,靠在榻上,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今日梅园之事,我听说了。”他声音有些虚弱,却带着一丝锐利,“你应对得很好。”
“主家过奖,侥幸而已。”林晚垂眸。
“不是侥幸。”谢瑢咳嗽两声,“是胆识,是急智。沈千帆这一手,够毒,也够快。看来,他是真的急了。”
林晚抬头:“主家,那位‘京城贵客’的消息,恐怕是真的。沈千帆如此不择手段,定是想在那位贵客到来前,彻底击垮我们,独占鳌头。”
谢瑢沉默片刻,缓缓道:“贵客的身份,我已有些眉目。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棘手。”他看向林晚,目光深沉,“惊鸿,接下来的日子,漱玉阁恐怕要面临更大的风雨。你,怕吗?”
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怕。但怕没用。既然选了这条路,惊鸿只能走下去。而且,”她顿了顿,“我相信,主家也不会坐视。”
谢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欣赏,又似是疲惫:“首月玉牌之制的成效,我已看过。营收增长三成,核心客群稳固,你做得比承诺的更好。从今日起,阁内一应改革事务,你可全权处置,不必事事报我。需要什么,直接找谢安。”
这是正式放权,也是更大的信任与责任。
“谢主家。”林晚郑重一礼。
“去吧。”谢瑢挥挥手,又掩唇咳嗽起来,“我累了。记住,沈千帆不足惧,真正要小心的,是他背后可能借来的‘势’。还有,你自己……也要当心。”
退出锦瑟轩,风雪已停,夜空如洗,一弯冷月高悬。林晚独立廊下,寒气侵衣,内心却一片滚烫。
首月成绩,获得谢瑢初步信任,只是开始。梅园风波,更让她看清前路荆棘密布。沈千帆的阴毒,未知的京城贵客,内部的隐忧,官场的莫测……
但她的眼神,却比天上的寒星更亮。
玉牌已落子,风雅已扬名。接下来的棋局,无论对手出什么招,她都必须,也一定会,一步步走下去。
因为,这是她为自己挣来的棋盘,再也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