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琥珀回廊
黑色球体悬浮在空间的中央，像一个宇宙级别的句号，吞噬所有光线与声音。周围的琥珀墙壁在残缺的照明光束下，泛着蜂蜜般粘稠的光泽。墙壁内那些沉睡的非人生物轮廓模糊，像是隔着厚重雨幕看到的幽灵。
林风操控“奥德赛”缓步靠近中央石台。机械腿在金属地面上留下细密的刮擦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石台上的笔记本封皮已经脆化，边缘卷曲。林风伸出机械臂，用最轻柔的力度翻开第一页。
字迹是钢笔书写，工整而有力：
“1978年4月12日，我们发现了‘琥珀回廊’。
最初的目标只是一次常规深海热泉生态调查。但声呐扫描显示下方有巨大空腔结构，规格完全超出自然形成范畴。当我们用实验性钻探设备突破最后一层岩壳时，潜水器坠入了这里。
第一眼看到那些墙壁，看到里面封存的……东西，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不是考古发现，不是外星遗迹，这是某种……陈列馆。而我们，是闯入者。”
林风翻到第二页。日期是1978年4月15日。
“研究确认，墙壁材质并非琥珀，而是一种极其稳定的生物聚合物，能够近乎永久地封存内部物质的时间状态。内部生物的生命体征完全静止，但并未死亡——如果‘死亡’这个概念适用于这些存在的话。
更令人不安的是中央的黑色球体。任何探测手段都无法穿透其表面。光、声波、粒子流，所有信号都被吸收，没有反射，没有散射。物理部称它为‘绝对黑体’，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在违反热力学定律。
今天，球体表面第一次出现了变化：一行文字浮现在上面，使用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文字系统。但诡异的是，我们所有人都能‘看懂’意思。
文字内容是：‘欢迎，第127号观测站的来访者。距离上次访问已过去：12,740个本地恒星周期。等待接收评估问卷。’
127号观测站？评估问卷？本地恒星周期换算过来大约是……一万两千七百年。
我们不敢回应。”
第三页，1978年5月3日。
“球体每天都会浮现新的信息。有时是技术原理的片段（远超我们理解范畴），有时是宇宙星图（标注着数千个未知星系），有时是……警告。
今天的警告是：‘播种者协议第7条规定：任何试图主动打开‘门’的文明，将被视为‘污染源’，启动净化程序。净化方式：从信息层面擦除该文明所有存在痕迹。’
‘门’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开始理解，为什么那些墙壁里封存着这么多不同的生物。它们可能都是‘来访者’，或者……是‘净化’后的残留物。
团队内部分歧开始出现。一派认为应该彻底封存此地，当作从未发现；另一派认为这是人类文明飞跃的千载良机。我是后者。我无法对这样的真相视而不见。——郑崇山”
李瑾凑近屏幕，看着那些文字：“郑将军……是主动派。”
林风没有回应，继续翻页。日期跳跃到1978年11月。
“‘门徒计划’正式成立。我们从球体获得的信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危险。我们知道了‘播种者’是一个在数十亿年前播种了生命的古老文明网络。知道了‘门’是连接现实与某种……‘信息本源’的通道。知道了‘继承者’是播种者留下的监督程序，而‘利维坦’只是其中一个实体。
我们也知道了人类文明，正处于一个关键的‘评估窗口期’。评估标准不明，但失败的后果很清楚：墙壁里会多一具人类标本。
今天，球体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测试：‘提交你们文明关于‘牺牲’与‘自私’的边界定义案例，需包含具体历史事件、数据及文明层面的反思。’
我们提交了二战期间犹太人营救者的故事，以及广岛原子弹的决策过程。
球体的回应是：‘矛盾。驳回。重新提交。’
我们不明白哪里矛盾。但时间不多了。——郑崇山”
下一页，字迹开始潦草。
“1979年2月。压力在摧毁我们。
团队中有三个人开始出现异常：他们声称在梦中与墙壁里的生物‘对话’，说那些生物在‘求救’。医学检查显示他们的脑波出现了与墙壁生物残留信号同步的现象。
我们不得不隔离他们。
而今天，球体给出了最终警告：‘检测到观测站内部出现不稳定意识形态分裂。依据协议，观测站将进入休眠模式，直至文明重新达成内部共识。休眠期：预计100个本地恒星周期（约10.5万年）。此期间，所有信息交互通道关闭。’
然后，球体表面的文字消失了。再也没有新的信息浮现。
我们被抛弃了。不，是我们失败了。
而更糟的事情发生了：那三个被隔离的成员……他们的身体开始晶体化。皮肤下长出暗色结晶体，意识逐渐消散。临完全晶体化前，其中一人对我说：‘郑……它在等……等我们……全都变成标本……’
我必须做出决定。立刻。——郑崇山”
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有一行颤抖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我下令封存此地。销毁所有表面数据，只保留这份日志于深处。我成立了‘守墓人’制度，自愿者将永远留在这里，用意识屏障干扰可能残留的信号泄漏，防止‘门’被过早唤醒。这是赎罪。
但我知道，分裂已经种下。团队里有人不同意我的决定，他们带走了部分核心数据。战争已经在暗处开始，而我无力阻止。
给未来的发现者：如果你读到这些，意味着屏障已经衰弱到允许外人再次进入。那么，选择吧——
要么，接替我们，成为新的守墓人，用更多的时间为人类文明争取机会。
要么，找到另一种方式，通过我们未能通过的评估。
但无论如何，不要唤醒球体。不要回应它。不要成为第128号标本。
永别了。
——郑崇山，最后的门徒。”
笔记本到这里结束。
林风缓缓合上封皮。四十年前的绝望透过纸张，依然滚烫。
他看向中央的黑色球体。它沉默地悬浮着，像一颗等待被按下的炸弹的按钮。
“所以，‘门徒计划’不是探索计划，”李瑾的声音干涩，“是评估考场。而人类在1979年就交卷了，然后……不及格。”
“不仅不及格，”林风说，“还引发了内部崩溃，导致‘幽灵’的诞生，并让几十个人自愿困在万米深海四十五年，作为屏障。”
他调出潜航器的时间戳。倒计时：三小时四十八分钟。屏障将在下一次脉冲后彻底失效。
“球体说进入休眠，‘直至文明重新达成内部共识’，”李瑾分析，“但过去四十五年，人类不仅没达成共识，反而分裂得更厉害。‘幽灵’、‘继承者’、我们……这算哪门子共识？”
“也许共识不是指政治统一，”林风看向周围的琥珀墙壁，“而是指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对某个根本问题给出连贯、不自相矛盾的答案。”
“比如‘牺牲与自私的边界’？”
“或者更基础的问题：我们是谁？我们想要成为什么？”
机械系统突然发出警报。外部传感器检测到震动——来自上方竖井。那些肢体守护者还在试图突破岩层下来。
“它们不会让我们轻易离开，”李瑾检查威胁评估，“但也不会轻易杀死我们。它们的指令可能是‘俘获’，把我们变成新的守墓人……或者墙壁里的新标本。”
林风重新启动“奥德赛”的步行系统，但转向的不是出口，而是最近的一面琥珀墙。
“你想做什么？”李瑾问。
“如果这些墙壁里的生物，都是失败的‘来访者’，那么它们可能保留着某些信息。”林风将机械臂的切割工具对准墙壁边缘，“至少，它们经历过我们即将要经历的事情。”
“切割墙壁可能触发防御系统！”
“防御系统已经在下来了。”林风启动切割激光。
高能光束接触琥珀墙表面，却没有立即切开。墙壁材质开始软化、流动，像是活物般蠕动，试图包裹住激光束。同时，墙壁内部封存的生物——那个类似节肢动物的存在——眼皮颤动了一下。
不是苏醒，是某种反射。
激光持续输出。墙壁终于被切开一道二十厘米长的裂缝。裂缝内部不是真空，而是一种粘稠的、半透明的凝胶状物质，散发着极淡的荧光。
机械臂伸入裂缝，取出一小团凝胶样本。
样本被放入分析舱。结果在十秒后返回。
“成分……无法解析。原子排列方式不符合任何已知元素或化合物。但内部有信息编码结构，类似于……dNA，但复杂程度高出几个数量级。”李瑾盯着数据流，“而且它是活性的。它在尝试解读分析仪器的信号，并生成回应。”
“尝试建立通讯。”林风调整分析仪的输出模式，发送一段简单的二进制问候信号。
凝胶样本迅速做出反应。它的分子结构开始重组，表面浮现出复杂的立体图案。图案快速变换，最终稳定成一种三维的、类似分形几何的形态。
同时，分析仪的扬声器里传出一种声音——不是通过空气振动，而是直接通过设备电路感应生成的电子音，音色空灵、非人：
“……新……的……被评估者……”
林风回应：“你是谁？”
“……我们是……‘倾听者’……来自……旋臂边缘……我们的文明……曾在此……接受评估……”
“评估结果？”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凝胶样本内部分子重组的细微噼啪声。
然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
“……我们……给出了……完美的答案……逻辑自洽……数据充分……道德无可挑剔……”
“然后呢？”
“……我们……成为了……标本……”
“为什么？如果答案完美——”
“……因为……完美……本身就是……缺陷……”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像是能量不足，“播种者……不寻找……完美的文明……它们寻找……挣扎的……矛盾的……不断……自我质疑的……文明……完美……意味着……停滞……意味着……不再需要……播种者的……观察……”
凝胶样本的光泽开始黯淡，分子结构开始崩溃。
“等等！”李瑾急切地问，“怎么通过评估？有什么建议？”
最后的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展示……你们的……伤口……展示……你们……如何……在伤口中……继续……行走……”
声音消失。凝胶样本彻底失去活性，化为一小撮灰色的无机盐粉尘。
林风和李瑾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
“展示伤口……”李瑾喃喃重复。
上方的震动突然加剧。一块巨大的岩体崩落，砸在“奥德赛”前方十米处。烟尘中，三只金属-有机肢体突破了岩层，探入这个空间。它们的晶状眼球转动，锁定了潜航器。
没有立即攻击，而是缓缓合围过来。
同时，中央的黑色球体表面，突然再次浮现文字。
不是之前那种未知文字，而是清晰的中文：
“检测到新来访者。检测到评估中断记录。是否继续第127号观测站未完成的评估流程？”
文字下方，浮现两个选项的投影，像是悬浮在空中的光按钮：
【是】\/【否】
“它醒了，”李瑾的声音绷紧，“因为屏障衰弱？”
“或者因为我们切割了墙壁，触发了某种唤醒协议。”林风盯着那两个选项。
选【否】，可能意味着球体重新进入休眠，也可能意味着它判定人类文明拒绝评估，直接启动“净化”。
选【是】，则要面对四十五年前郑崇山他们未能通过的测试。而根据“倾听者”的提示，完美的答案会导致失败。
没有完美答案，只有挣扎的展示。
肢体守护者已经逼近到五米距离，触须开始伸展，准备包裹潜航器。
倒计时：三小时三十一分。
林风的手放在控制台上。
他没有选择【是】或【否】。
而是调整外部扬声器，用最大的音量，对着黑色球体，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们拒绝在预设的选项里做选择。”
声音在空旷空间里回荡。
球体表面的文字闪烁了一下，然后变化：
“解释。”
林风继续，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
“因为预设选项本身就是一种评估偏见。‘是’或‘否’，‘通过’或‘失败’，‘完美’或‘缺陷’——这些二元框架，是你们播种者强加的逻辑。但人类文明，我们生存的方式，恰恰在于不断打破框架，创造第三条路。”
球体沉默。肢体守护者也暂停了动作，像是在等待指令。
“四十年前，你们要我们定义‘牺牲与自私的边界’。郑崇山他们提交了案例，你们说‘矛盾，驳回’。但矛盾正是核心！”
林风指向周围的琥珀墙壁：
“这些墙壁里的文明，也许给出了逻辑自洽的答案，所以它们成了标本。因为逻辑自洽意味着思考的终结，意味着文明已经完成了自我定义，不再变化，不再成长。”
他深吸一口气：
“人类文明的答案永远是矛盾的。我们一边歌颂牺牲，一边保护自私的基因。一边建设和平，一边发明更高效的武器。一边探索宇宙，一边毁灭自己的家园。我们是一个不断自我反驳、自我撕裂、又在撕裂中勉强拼凑起来的、丑陋的、挣扎的存在。”
球体表面的文字开始快速滚动，像是在进行高速计算。
“矛盾导致不稳定。不稳定导致自我毁灭概率上升。”
“但也导致创新的可能！”林风提高音量，“稳定的系统不会诞生艺术，不会诞生科学革命，不会诞生爱，不会诞生那些毫无逻辑却改变一切的无聊想法！我们之所以还在这里，没有被自己的矛盾彻底摧毁，恰恰是因为我们在矛盾中，找到了暂时的、脆弱的平衡。而每一次平衡被打破，我们又会跌跌撞撞地寻找下一个。”
他停顿，看向李瑾，看到她眼中的肯定。
“所以，如果你要评估人类文明，不要看我们给出的‘答案’。”林风最后说，“看我们如何提出下一个问题。看我们如何在知道没有完美答案的情况下，依然不断追问。看我们的伤口，看我们如何在溃烂和结痂之间，继续向前走。”
“这就是我们的展示：我们是一道始终没有愈合的伤口。而我们以此为荣。”
话语落下后的寂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黑色球体表面的文字全部消失。
然后，新的文字浮现，这次只有一句：
“评估更新：观测目标从‘文明’调整为‘文明进程’。评估标准修订中。”
肢体守护者缓缓收回了触须，开始后退，重新融入岩壁的阴影。
球体继续显示：
“第127号观测站休眠解除。新任务：持续观察人类文明进程，记录其‘矛盾中的持续存在’现象。观察期：无限期。”
“对当前来访者的指令：离开此地。屏障将由观测站自动维护，无需守墓人。已释放所有守墓人意识残余，准许安息。”
声音从上方竖井传来——不是威胁的撞击，而是某种结构移动的轰鸣。那些被困了四十多年的意识，终于获得了自由。
球体最后显示：
“警告：本观测站信息不得向公众披露。文明的‘自觉’会污染观察样本。作为交换，观测站将提供有限技术支持，协助应对‘门’相关污染事件。”
“现在，离开。”
“奥德赛”的仪表盘上，倒计时停止，然后清零。
屏障稳定了。代价是，他们成为了一个更古老存在的“长期观察样本”。
林风操纵载具，转向出口。
在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中央的黑色球体。
它已经恢复了绝对的黑暗与沉默。
但在那黑暗深处，他仿佛感觉到了一双眼睛，刚刚睁开，并将在此后的无尽岁月里，一直注视着人类，这个矛盾、挣扎、丑陋却依然在行走的文明。
琥珀墙壁里的标本们，依然沉睡。
而活着的人，将继续带着伤口，走向更深的黑暗，或者……更远的光。
（第一百零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