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气氛诡异。
那群老儒生们,前一刻还像是要生吞了高自在的愤怒公牛,现在却一个个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郑修被两个学生搀扶着,面如白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输了。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春秋》大义,被对方用一个简单的场景题给拆得七零八落。
高自在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吧作响。
“还有人没?没有我可打卡下班了啊。”
他晃了晃脖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跟你们在这儿磨叽,都耽误我府里开饭了。你们不饿,我饿啊。”
这话一出,儒生们刚刚被压下去的火气又“噌”地冒了上来。
但他们不敢再出头了。
前两个上去的,一个当场社死,一个道心破碎。
这谁还敢上?这货有毒!
就在这尴尬的僵持中,一个并不苍老,但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
“高都督,请留步。”
人群分开,走出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文士。
这人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儒衫洗得干干净净,他不像之前的郑修那样自带世家光环,但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气神。
高自在停下脚步,回头打量了他一下。
哦?还有不怕死的?
这哥们看起来段位比前两个高点,至少脸上没写着“快来送人头”。
那文士走到场中,不卑不亢地对李世民和孔颖达行了礼,然后才转向高自在。
“在下河北杜氏,杜构。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只是个读了几年书的学子。”
他自报家门,殿内一些消息灵通的儒生小声议论起来。
“是河北那个辩才杜构?”
“听说此人专治各种不服,在河北一带辩遍诸儒无敌手。”
“他怎么也来了?”
高自在心里乐了。
可以可以,总算来了个专业对口的。前面那俩,一个是理论派,一个是道德绑架派,这个听起来是个打辩论赛的。
杜构没有在意周围的议论,他直视高自在。
“都督连胜两场,才思敏捷,杜构佩服。只是,之前的两问,一问修身,一问取义,都还只是儒学之用。在下不才,想请教都督一个儒学之本的问题。”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敢问都督,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问题一出,整个太极殿彻底安静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来了!这才是儒家千百年来的终极拷问!
孟子说性善,荀子说性恶。这两派吵了一千年,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无论你站哪一边,对方都能从典籍里,从现实中,找出一百个例子来反驳你。
说性善,那世上为何有如此多的奸恶之徒?
说性恶,那人心中为何又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
这是一个死结。
杜构问出这个问题,就是要把高自在拉进这个无解的哲学泥潭。
你高自在再能言善辩,还能解开这个千年死结不成?
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高自在身上。
就连龙椅上的李世民和裁判席的孔颖达,都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道题,太根本了。然后,他们就看到高自在的表情变了。
他不再是那副懒洋洋、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皱起了眉,脸上是一种……便秘般的凝重。
他开始来回踱步,走来走去,一圈又一圈。
他时而抬头望向殿顶的藻井,时而低头看着脚下的金砖。
他甚至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成了!杜构心中大定。
所有儒生的心里都冒出了同样的想法。
问住了!他终于被问住了!
这个问题,果然是他的克星!
高自在确实在头疼。
不过他头疼的不是问题本身。
他脑子里的小人正在疯狂吐槽。
淦!这不就是大学哲学系的期末考题吗?
就这?你们唐朝的顶级学术辩论会,就考这个?
我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我不是在作弊呢?
直接抛出朱熹的“理气论”,会不会太惊世骇俗了?这帮老古董的心脏受得了吗?
得想个办法,包装一下。
对,要演!
要演出一种苦思冥想、灵光乍现、最终悟道的全过程!
于是,高自在继续他的表演。
他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纠结。
大殿里的空气都快凝固了。
所有人都替他紧张。
终于,高自在猛地停下脚步,一拍大腿。
“唉!”
他长叹一声,脸上带着三分疲惫,三分了然,还有四分蛋疼。
他看向杜构,又环视全场。
“你们啊,都钻进牛角尖了。”
杜构一愣:“还请都督赐教。”
“什么性善,什么性恶,你们从根子上就搞错了方向。”
高自在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原创”理论。
“人之性,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天命之性’,另一种,是‘气质之性’。”
新词冒出来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连孔颖达都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
“所谓‘天命之性’,就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最根本的那个东西,也就是‘理’。这个‘理’,是纯粹的,是绝对的善。所以从这个层面说,孟子说性善,没错。”
他话锋一转。
“但是,人活在世上,不是纯粹的‘理’。人是有血有肉的,是由‘气’构成的。这个‘气’,有好有坏,有清有浊。‘天命之性’这个纯善的‘理’,必须装在‘气质’这个身体里,才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就出了问题。”
高自在摊开手。
“如果一个人的‘气质’是清澈的,那他的‘天命之性’就能很好地展现出来,他自然就会仁爱、正直、有礼。”
“但如果一个人的‘气质’是浑浊的,那纯善的‘天命之性’就会被蒙蔽,被遮挡,他表现出来的,可能就是贪婪、自私、残暴。所以从这个层面说,荀子看到人有恶行,认为性恶,也没错。”
他看着已经完全呆滞的杜构和满朝儒生,丢出了结论。
“所以,争论性善性恶,本身就没有意义。人性本是至善的‘理’,但落到每个人身上,却因为‘气质’的不同,而有了千差万别。”
“我们读书人要做的,不是去争论原生之初是好是坏,而是通过学习和修身,变化自己的‘气质’,去除那些浑浊的东西,让那个纯善的‘天命之性’,重新焕发光彩。”
“这,才叫明明德。”
一番话说完,高自在感觉口干舌燥。
嘿,还是朱熹的答案好用。你们这群唐朝土包子,听傻了吧。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
杜构站在那里,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重塑了。
高自在没有说性善,也没有说性恶。
他给出了第三条路。
一个完美融合了两种对立观点,并且逻辑自洽,还能指导实践的全新理论。
所有儒生都懵了,他们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孔颖达。
大佬,给个话啊!这算什么?这还能算儒学吗?
孔颖达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他走到前,先是对着高自在,深深地作了一揖。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孔颖达,当朝祭酒,儒门泰斗,竟然向高自在行此大礼!
“高都督……”
孔颖达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夫……老夫今日,茅塞顿开!”
他转向李世民,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红光。
“陛下!高都督此论,统合孟、荀两家之说,直指圣道之本!这……这已经不是辩经了,这是在为圣人作注,是在开宗立派啊!”
“‘天理’,‘气质’……妙!实在是妙啊!”
孔颖达激动得来回踱步。
“有此理论,我儒家千年之争,可休矣!陛下,臣请旨,将高都督今日之言,载入国史,颁行天下,为我大唐儒学开万世之基!”
高自在在一旁看着,心里直乐。
不至于,真不至于。我就是个知识的搬运工。
他赶紧摆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脑子要烧干了。孔祭酒,杜先生,你们这个问题太有水平了,差点就把我问倒了,就差那么一丢丢啊。”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极小的距离。
“为了想这个答案,我感觉我至少折寿了三年。我得赶紧下班回家,让厨子给我炖个猪脑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