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流转,京城的天空已从寒风刺骨,换作了秋风瑟瑟。
诏狱的阴冷尚附着在骨缝里,刑场上的肃杀却已扑面而来。
北京城西市的刑场,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
今日,这里的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黄土被反复泼洒,却依旧掩盖不住那深浸地底、经年累月的暗褐色。
高高的监斩台早已搭好,四周旌旗招展,却无风自动,透着一股森然。
最令人心悸的是,刑场外围,并非寻常百姓,而是满朝文武官员。
他们按照品级,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绯袍、青袍,补子上绣着的禽鸟,此刻在秋日的惨淡阳光下,都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待宰般的惶恐。
没有人交谈,甚至连咳嗽都死死压抑着。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血腥,还有一种被强行剥去尊严的屈辱感。
皇帝下旨,命百官观刑,这绝非简单的“以儆效尤”。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震慑,是要用同僚的鲜血。
在他们的心头刻下最深的烙印,打断整个文官集团的脊梁。
“带人犯——!”
监斩官尖锐的唱名声划破了死寂。
许进、张升,以及王守仁,所有参与者的族人们……
他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年幼的儿女、兄弟子侄……
近千口人,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解上来。
他们大多面无人色,步履蹒跚。
女眷们的哭泣声被堵在口中,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周围森严的兵甲,还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
王守仁被单独押在稍前的位置。
他依旧穿着那身囚服,破烂不堪。
镣铐沉重,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亲人。
看到父母眼中的悲痛与不解。
看到妻子面如死灰的绝望……
他那颗在狱中被打磨得如同顽石的心。
此刻终于被撕裂开来,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呼喊,只是将嘴唇咬得死死的。
他自己转开了视线,望向了那灰蒙蒙的天空。
他不能倒下,不能示弱。
这是他能为自己,为心中那份早已破碎的理想,保留的最后一丝体面。
监斩官开始抑扬顿挫地宣读罪状。
那些“谋逆”、“附乱”、“大逆不道”的词语。
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砸在在场每一个文官的心上。
许多人低下头,不忍再看。
王鳌紧闭双眼,老泪却从眼角纵横的皱纹中滑落。
杨廷和面无表情。
但袖中的拳头早已攥得指节发白。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罪大恶极,天地不容!
依律,凌迟处死,诛连九族!
陛下仁德,念及王守仁带兵平乱,有微功于社稷。
特旨法外施恩,免其凌迟之刑。
革职夺功,发配西北军中效力!
其余人等,立斩不赦!”
恩旨宣读完毕,场中一片死寂。
随即,便是压抑到极点的骚动。
饶王守仁不死?
发配西北?
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
随即,一种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冒出。
少部分人瞬间明白了皇帝那看似“宽仁”背后,是何等刻毒的用心!
这不是恩典,这是比千刀万剐更残忍的刑罚!
是要让王守仁活着,亲眼目睹一切。
然后背负着这血海深仇,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了却残生!
王守仁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明显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早已经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可结果……
他猛地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
那双死寂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如同实质的火焰。
那是仇恨,是滔天的愤怒,是对皇权最激烈的控诉!
他想嘶吼,想质问。
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行刑——!”
命令下达,如同阎王的催命符。
刽子手们扬起了鬼头刀,雪亮的刀锋在秋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不——!”
王守仁的妻子终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但这声音很快便被淹没。
手起刀落。
一颗颗头颅滚滚落地,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染红了黄土,溅湿了刽子手的衣衫,也溅到了前排观刑官员的靴子和袍角上。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刑场。
惨叫声、哭泣声、头颅落地的闷响、鲜血喷涌的嘶嘶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挽歌。
文官队伍中,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极致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更多的人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那屠刀下一刻就会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弘治朝的散漫已经让他们失去了对皇权的敬畏。
而今日无数的鲜血,则让有些人醒悟过来。
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皇权的冷酷,什么是顺昌逆亡的铁律。
所有的道德文章,所有的士人气节,在这赤裸裸的血腥暴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杨廷和强迫自己看着,看着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转瞬消逝。
看着这些忠臣义士的血脉被无情斩断。
他的心中一片冰凉,皇帝用这淋漓的鲜血,不仅清洗了“逆党”。
更是在所有文官的心头,筑起了一道名为“恐惧”的高墙。
王守仁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父母、妻子、族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的鲜血流淌下来,滴落在胸前。
但他没有发出一声哀嚎,只是将那灭门的惨状,一刀一刀地刻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到后来的空洞。
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妖魔化的的死寂。
那里面,不再有理想,不再有热血,只剩下仇恨。
当最后一名族人的头颅落地。
刑场中央,只剩下他一个“活人”站在那里,周围是尸山血海。
他像一尊从血池里捞出来的石像,孤零零地立在人间地狱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