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殿外那片冰封死寂相比,乾清宫内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上好的银霜炭在火盆中熊熊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
馥郁的龙涎香在温暖的空气中悠然盘旋。
朱厚照端坐在御座之上,神态淡然。
焦芳快步上前,甚至来不及完全站稳,便深深躬下腰去。
“陛下!陛下终于回来了!
臣日夜悬心啊!
一想到陛下身处京畿之外,风餐露宿。
臣便觉心如刀割,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如今得见天颜安然回銮,威仪更胜往昔。
实乃天佑大明,江山社稷之福啊!”
“焦卿,此处又没有外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给焦阁老搬一把凳子来。”
朱厚照对侍立一旁的谷大用随意吩咐道。
“是,皇爷。”
谷大用应声而动,动作麻利地从一旁搬来一个铺着软垫的紫檀木绣墩。
“阁老,您快请坐,皇爷体恤,莫要推辞。”
焦芳口中连称“不敢”、“折煞老臣”,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屁股,以示尊崇。
殿内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朱厚照切入正题。
“焦卿,之前让你暗中留意、物色的人手,如今可都找齐了吗?”
焦芳精神一振。
他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的奏疏,双手恭敬地呈上。
“回陛下的话,臣谨记圣谕,不敢有片刻懈怠。
人选早已反复斟酌,准备停当,只待陛下御览。”
谷大用连忙上前接过奏疏,转呈给朱厚照。
朱厚照展开,目光快速扫过那一连串的名字:王琼、张子麟……
焦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才适时地开口介绍。
“陛下明鉴,臣所荐诸人,或为干练能臣,精通实务;
或为清流翘楚,声望素着;
更重要的,是其等皆深明大义,深知唯有忠于陛下,方能保社稷安稳。
若能以此辈充实机要,取代那些迂腐无能、心怀异志之徒。
必能令政令畅通,助陛下成就中兴伟业!”
朱厚照慢慢合上奏疏,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语气依旧平淡。
“好。焦卿用心了。
待眼前此事彻底了结,朝中必然空出大量职缺。
届时……朕必定会量才而用,绝不辜负忠臣之心。”
“陛下圣明!
李东阳、许进一党已然伏法,其党羽门生皆已浮出水面,证据确凿。
只待陛下雷霆手段,便可一举廓清朝堂,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朱厚照微微颔首。
“再处置这些人之前,还有一件事,亟待处理。”
焦芳心领神会,立刻接口。
“陛下所虑,可是手握重兵的王守仁?”
朱厚照缓缓点头。
“李东阳之所以看似认命,却仍存一丝硬气。
无非是心中尚存妄念,还在做着等王守仁领兵‘清君侧’、助他翻盘的美梦!”
焦芳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种“忠勇”之色。
“陛下!臣虽一介书生,不谙兵事,然为国分忧,岂敢惜身?
若陛下信得过,臣愿持陛下诏书,讨伐此獠,必不使此忧危及陛下,危及社稷!”
“此事不劳烦阁老出马,朕早有安排。”
朱厚照目光转向殿门方向。
“若朕所料不错,替朕分忧之人,马上就该到了。”
焦芳闻言,脸上适时露出惊讶与钦佩的神情。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
一名小宦官快步趋入,在谷大用耳边低语几句。
谷大用立刻转身,躬身禀报。
“禀皇爷,保国公朱晖,怀宁侯孙应爵,还有几位侯爷、伯爷,在殿外求见。”
朱厚照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淡淡道:
“宣他们进来吧。”
片刻,以保国公朱晖为首的一众勋贵,鱼贯而入。
这些人平日养尊处优,此刻却个个面色惶惑,步履匆忙,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们显然已经看到了跪在殿外雪地里的李东阳等人。
那场景带来的冲击与恐惧,清晰地写在每一张养尊处优的脸上。
一进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未能驱散他们心头的寒意。
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音参差不齐地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
朱厚照居高临下,目光缓缓扫过这群勋贵老油条。
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最擅长的便是骑墙观望,明哲保身。
李东阳得势时,他们未必没有暗中往来;
如今见皇帝以雷霆手段清洗文官集团,他们便急忙前来表忠心。
想置身事外,两方下注?
不可能!
朱厚照心中冷笑,今日召他们前来,就是要借着王守仁这件事,逼他们彻底选边站队。
然将他们的身家性命,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
他没有立刻让他们平身,而是任由他们在温暖的地板上跪着。
半晌,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开口。
“王守仁在借着犒赏士卒的名义,矫传朕的旨意,擅自捉拿了朕派去的刘瑾。
这件事……你们,可都知道?”
保国公朱晖心头一紧,伏在地上的身子又低了几分,连忙道:
“陛下,臣等不知啊!臣等一直以为是陛下您的旨意,才……”
他身后的一众勋贵也连忙附和,声音杂乱。
“臣等不知!”
“臣等被蒙蔽了!”
朱厚照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意外,他并不急于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知者……不怪罪。”
他顿了顿,随即话锋如刀,骤然切入核心。
“如今,朕告诉你们了。
王守仁乃矫诏行事,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他将一个烫手的山芋,轻飘飘地抛给了这群只想捞好处、不愿担风险的勋贵。
朱晖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内心挣扎,但在这种情况情况下,他知道自己必须表态,而且必须是足够“忠君”的表态。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显得义愤填膺:
“陛下!既是矫诏,那便是欺君罔上,形同谋逆!
此风绝不可长!
王守仁此举,无视朝廷法度,挑衅陛下天威,罪不容诛!
臣以为,当立即发兵,予以剿灭,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朱厚照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脸上那层淡然的冰雪仿佛瞬间消融,露出一丝“赞赏”的笑容,抚掌道。
“好啊!说得好!
保国公此言,深明大义,忠勇可嘉,正是朕的肱股之臣该有的样子!”
他转头看向焦芳,意味深长地吩咐。
“焦卿,保国公这番忠君爱国之言,当详细记录,在百官中广为传颂!
要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我大明的勋贵,是何等的顾全大局,是何等的赤胆忠心!”
焦芳立刻会意,连忙躬身应道:
“陛下放心!
臣下去之后,立刻便将保国公这番掷地有声的忠君之言,书写成文。
明发各部衙门,并载入邸报,传示天下!
必使天下臣民,皆知保国公之忠义!”
保国公朱晖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本只想表个态,撇清关系,混过眼前这关。
怎么转眼之间,自己就成了“忠义”的典型,还被要宣传得人尽皆知?
他深知文官的力量,心中一时有些犹豫。
这时候,只听到朱厚照冷冽的声音缓缓响起。
“保国公,莫非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