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那尖锐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宫墙间回荡,李东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位向来以温文尔雅着称的内阁首辅,此刻面色涨得通红,宽大的朝服袖口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刘公公这是什么话?”李东阳的声音陡然提高,罕见地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若真是我暗中指使,他们岂能第一个弹劾的就是我自己?”
话一出口,李东阳就后悔了。
为官数十载,他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今日竟被一个宦官轻易激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却不自主地瞥向那些正在遭受杖刑的御史们。
每一声杖击都像敲在他的心上,让他痛心疾首。
刘瑾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将李东阳的失态尽收眼底。
他原本只是试探,如今见一向沉稳的李东阳竟如此激动,心中的猜测反而更加笃定。
但眼下皇帝新政在即,确实不是与内阁首辅撕破脸的时候。
他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堆起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
“李阁老不必当真,刚才相戏尔!”
刘瑾呵呵一笑,眼神中故意流露出歉意。
李东阳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刘公公,此时不是戏言的时候,你速速让东厂停下来,要真是闹出人命,此事必然难以了结。”
作为三朝老臣,李东阳太清楚言官体系的运作方式了。
御史集体上书,之所以能给皇帝形成压力,靠的是皇帝对于自己仁君形象的维护,以及言官舆论对统治效率的潜在影响力。
最好的结局,是逼着皇帝下场,来一场朝堂辩论。
到时候,皇帝必然会受困于舆论,做出让步。
怕就怕像刘瑾这般粗暴无礼,根本不给御史说话的机会,上来就直接廷杖示威。
面对刘瑾这样的无赖,任你有口吐莲花之才,也无用武之地啊!
“从太祖立国之时,就曾有明令,御史可以上书陈事。”
李东阳试图以理服人。
“如今他们前来谏言,就遭到刘公公廷杖之刑,这恐怕不符合大明的规矩吧。”
刘瑾看着眼前越发混乱的场面,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东厂番子们下手狠辣,毫不留情,已经有几名御史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他却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慢条斯理地回应道:“李阁老说的不错,御史原本可以自由上书。
若是他们有意见,自可通过内阁披红后,上呈司礼监。
他们放着规程不遵守,却在此处聚集,分明是图谋不轨。
这些都是一群别有用心之人,我岂能宽恕。”
“你……”李东阳欲言又止,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辩起。
刘瑾巧妙抓住了百官行动的漏洞,这番反驳直接让他有些语塞。
刘瑾说的不错,御史的确有上奏之权,可这个权力也是有要求、有规定的。
若不按照规程,随意聚集,紫禁城的宫墙外,恐怕就会越来越乱。
就在二人交锋之际,场中的情势越发危急。
御史们虽然愤慨,但手无寸铁,根本不是东厂番子的对手。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御史们就已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陆昆浑身是血,鲜血顺着额头缓缓流下,已经模糊了双眼。
他挣扎着起身,颤巍巍地指着刘瑾骂道:“你个奸宦,天下的事,就坏在你个太监手中!”
刘瑾眼神顿时冰冷,不带一丝生气。
不等他开口,一个东厂番子已经上前,当头一棒,又将陆昆掀翻在地。
陆昆倒在地上,神志明显有些昏迷,但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刘瑾的方向。
“奸宦...奸宦,人人得而诛之!”
他嘶哑的嗓音在宫墙间回荡,虽然微弱,却格外清晰。
在他的带动下,刚才被压下去的气焰,又重新点燃。
几个受伤较轻的御史挣扎着爬起来,齐声高呼。
“奸宦不诛,大明危矣!”
“奸宦不诛,大明危矣!”
......
朱厚照坐在城楼之上,俯视着下方混乱的场面。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这位少年天子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他看着那些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的御史被打倒在地,又重新站起。
他们不顾生死,对着刘瑾一顿输出。
这一幕让朱厚照感到些许困惑——明明是自己在维护皇权,防止朝局动荡,可怎么感觉自己才像是后世电视上的反派啊?
谷大用侍立在一旁,察言观色,似乎看出了朱厚照的疑惑。
“皇爷,这些读书人惯会用手段蛊惑人心,以奴婢看,将这些人全部抓到诏狱,让他们尝尝诏狱的手段,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朱厚照缓缓摇头,眼神中多了一份复杂的神采。
“虽然是迂腐了些,不过能在朝局中不惧生死,前来谏言,也属难得!”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穿透喧嚣,传到了朱厚照耳中。
“要杀就杀,我严嵩若是皱眉,就枉读圣人之学!”
严嵩?
朱厚照心中一动,急忙抬头向楼下看去。
只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正挡在东厂番子面前,慷慨陈词。
那人身材修长,面庞清秀,虽然衣衫被扯得凌乱,却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风骨。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那双眼睛中闪烁着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
初生牛犊不怕虎,朱厚照实在没有想到,这个在历史上以八面玲珑、权倾朝野着称的严嵩,年轻时竟然会有如此刚勇的一面。
“派人去通知刘瑾,将为首几人押入监牢,其余人等不必论罪,让他们离开吧!”朱厚照看着城墙之下,言语坚定。
“把严嵩押到这里,朕要亲自向他问话!”
谷大用眼中闪过一丝疑问。按照他对少年皇帝的了解,朱厚照断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一个在战场上刀刀见血、箭箭索命的人,怎么可能会对这群闹事的御史网开一面?
更奇怪的是,严嵩是谁?
这么多人,皇爷都不见,为何想要单独见见严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