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内的气氛,因阿哲那句关于“防核观测站”的信息,而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松动,但那层厚重的、名为“不信任”的冰壳,远未到融化的时刻。
阿哲在透露完那关键的信息后,便再次紧闭双唇,将自己重新封存在沉默与戒备之中。他抱着他那视若生命的工具包,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半蜷缩着,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时而因伤处的疼痛而微微眯起,时而又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般,快速而警惕地扫过洞内的一切——包括三个人类,那只安静的变异乌鸦,以及角落里那些堆积的、来自“统一纪元”基地的物资。
陈默没有急于追问观测站的细节。他深知,过度的逼迫只会让这只受惊的“机械刺猬”蜷缩得更紧。当前最紧迫的,依旧是邵明的伤势。那神秘的“凝滞凝胶”和陈默透支精神力的“状态锁定”,如同两道脆弱的保险绳,勉强吊住了邵明那不断滑向深渊的生命,但绳索本身,正在被死亡的重量不断磨损。
秦雨墨再次检查了邵明的伤口,眉头紧锁。“感染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凝胶的效果似乎在达到一个平台期。我们必须尽快弄到真正的抗生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峻。
林风看着气息奄奄的邵明,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个沉默而疏离的新成员,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措。他下意识地摆弄着自己那台宝贝笔记本电脑,试图从之前拷贝的、零碎的“统一纪元”数据库里找到任何关于附近医疗物资的线索,但一无所获。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自己背包旁,那两件从基地带出来,却一直无法使用的“宝贝”——那枚从哨兵机器人体内取出、结构复杂却已损坏的能源核心,以及那把他爱不释手、却总感觉威力未完全发挥的脉冲手枪。
一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闪过。
他抬起头,看向陈默和秦雨墨,用眼神传递了一个想法。陈默微微蹙眉,随即看向依旧闭目养神,但显然并未睡着的阿哲,沉吟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次赌博。或许,是打破僵局的一种方式。
林风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枚巴掌大小、布满精密纹路却黯淡无光的机器人核心,以及那把造型流畅的脉冲枪,缓步走到阿哲面前,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那个…”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试图缓和气氛,“阿哲…兄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合适。看你工具包里的家伙事儿挺专业的,能…帮我们看看这两样东西吗?这个核心好像彻底烧了,这枪感觉也差点意思。”
阿哲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那双淡灰色的眸子先是冷淡地扫过林风的脸,然后目光下移,落在了他手中的两件装备上。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穿过他虚弱的身体。
他眼中那层冰封的、拒人千里的漠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破碎!一种近乎本能的光芒,一种见到“同类”般的专注与狂热,在他眼底骤然点亮!那是一种工匠见到绝世材料,科学家遇到未解谜题时的光芒,与他之前表现出的任何情绪都截然不同。
他甚至无视了左臂骨折带来的剧痛,身体猛地前倾,伸出那只完好的、布满了细微划痕和旧烫伤疤痕的右手,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给我!”
林风被他瞬间的气势变化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东西递了过去。
阿哲接过核心和脉冲枪,先是极其快速地将脉冲枪放到一边,仿佛那只是开胃小菜。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枚损坏的机器人核心上。
他甚至没有借用林风工具包里的任何工具,仅仅用他那修长却有力的手指,在核心外壳几个极其隐蔽的卡扣处轻轻一按、一旋。
“咔哒”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枚在林风看来浑然一体、无从下手的核心,竟如同盛开的金属花朵般,外壳精巧地弹开,露出了内部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微观结构——密密麻麻的晶元、细如发丝的能量回路、以及一些林风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微型组件。
阿哲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他微微眯起眼睛,凑近核心,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元件。他的手指像是最精密的探针,在没有触碰任何内部结构的情况下,沿着能量回路的走向缓缓移动。
岩洞内安静得只剩下邵明粗重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的风啸。陈默和秦雨墨也屏息凝神,看着这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的年轻人。
仅仅过了不到两分钟。
阿哲的手指在其中一块只有米粒大小、颜色略微发暗的菱形晶元上方停住。他抬起头,看向林风,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简洁和冷硬,却多了一种毋庸置疑的专业权威:
“第七序列,次级能量缓冲晶元,过载击穿。并联的安全阀值设计有缺陷,峰值电流超限百分之十五就会连锁烧毁。不是使用问题,是设计冗余不足。”
他又指向能量回路中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焦黑点:“这里,主能量通道节点,材质纯度不够,多次充放电后产生微观裂隙,能量逸散导致效率下降百分之七点三。”
说完,他不再看那核心,仿佛已经对它失去了所有兴趣。他随手拿起旁边的脉冲枪,甚至没有打开外壳,只是用手指在枪身几个特定区域轻轻敲击、感受着反馈的震动,然后又快速检查了一下枪口的能量聚焦环和侧面的能量弹匣接口。
“脉冲枪。”他再次开口,语速快得像是在报菜名,“激发电容老化,充电效率降低。能量转换回路有至少三毫秒的延迟,影响射速和稳定性。聚焦环有零点一微米的偏差,导致有效射程缩短百分之十,能量扩散严重。”
他将两样东西递还给目瞪口呆的林风,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回岩壁,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渗出了虚弱的冷汗,左臂因为刚才的动作而疼痛,让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但他刚才那番表演,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林风捧着那两件装备,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理解阿哲口中那些陌生的术语和精准到可怕的数据,内心早已被惊涛骇浪席卷!他自己也懂一些电子机械,但在阿哲面前,他那点知识简直如同幼稚园的涂鸦!这已经不是维修,这是最顶级的逆向工程和故障诊断!
陈默和秦雨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秦雨墨是医学博士,对精密仪器亦有了解,她深深明白,能在没有专业检测设备的情况下,仅凭肉眼观察和手指触摸,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定位到微观元件的故障,并指出设计缺陷,这需要何等恐怖的知识储备、经验积累和……天赋!
陈默的感受则更为复杂。他看到了阿哲在接触到精密机械时,那种瞬间迸发出的、纯粹到极致的专注和神采。那是一种超越了敌意、恐惧和虚弱的状态,是真正属于“工匠”的灵魂在闪光。这个年轻人,他的价值,恐怕远远超出了一名普通的机械师或工程师。他那工具包里藏着的,不仅是救命的凝胶,更是一个可能改变他们生存境遇的……宝藏!
“你……”林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比的敬佩和一丝小心翼翼,“你太厉害了!那…这些东西,能修好吗?”
阿哲闭着眼睛,似乎在积攒力气,过了好几秒,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回答:“有…合适的替换件和工具…可以。”
他没有把话说满,但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信任的建立,有时需要共患难的真情,有时则需要无可替代的绝对价值。
此刻,在这个狭小、冰冷的岩洞里,后者先一步到来了。
陈默走到阿哲面前,没有再多问关于观测站或者维修的事情,只是将一瓶水和一小块高能量压缩口罩,再次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一次,阿哲在沉默了片刻后,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缓慢而坚定地,拿起了那瓶水。
冰层,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