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的植物园,竹琳蹲在模拟群落的观测样方前,手里的温湿度记录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她身后不远处,夏星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昨晚刚刚调整过的模型界面。晨露打湿了她的裤脚,但她浑然不觉,眉头微蹙地盯着一段反复报错的代码。
“第三传感器数据异常。”竹琳头也不回地说,“从凌晨四点开始,湿度读数比预期低12%。”
夏星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一下:“硬件故障还是环境变化?”
“需要排查。”竹琳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工具架取来备用传感器,“你那边呢?”
“耦合项的参数敏感性太高。”夏星把屏幕转向竹琳,“轻微扰动就会导致整个系统崩溃——这不现实。”
竹琳凑近看了看那堆复杂的方程:“也许是初始条件的假设太理想了。”
“你的意思是……”
“自然系统很少从‘平衡态’开始演化。”竹琳蹲下来,开始更换传感器,“它们通常已经处于某种动态之中,只是扰动让这种动态变得可见。”
夏星沉默了几秒,突然删掉了整整三行代码。
“重新定义基准线。”她喃喃自语,“不是从零开始的扰动,而是对已有动态的强化或转向。”
竹琳没有接话,专注地校准新传感器。等数据恢复正常传输,她才开口:“需要更多野外观测数据吗?我这边有三处不同演替阶段的森林群落长期监测点。”
“需要。”夏星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但更重要的是找到合适的归一化方法。不同生态系统的尺度差异太大……”
“可以引入无量纲参数。”竹琳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早餐吃什么,“用关键物种的生物量或群落总生产力作为参照基准。”
夏星抬起头,隔着晨雾看向竹琳。对方正用袖口擦拭眼镜片,动作很随意,但刚才那句话精准地切中了她思考了半天的核心难点。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数学建模文献的?”夏星问。
“暑假。”竹琳重新戴上眼镜,“意识到如果要坚持这个方向,不能只提供数据,还要理解处理数据的工具。”
晨光逐渐穿透雾气,在植物叶片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清脆地在林间回荡。
“下午去数理学院找王教授?”夏星提议。
“嗯。”竹琳看了看时间,“但上午得先完成这批样方的数据采集。第九区和第十区的苔藓群落这周进入快速生长期,需要每小时记录一次。”
“我帮你。”夏星合上电脑,“反正代码需要时间重新构思。”
这是一个非常夏星式的决定——没有多余的询问或客套,直接而高效。竹琳点了点头,从背包里拿出另一本记录册递给她。
两人分头走向不同的样方。植物园在这个时间点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晨雾在枝叶间缓慢流动,像某种活着的呼吸。
同一时间的清心苑茶馆,苏墨月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一份刚收到的邮件正文。
她的手指悬在触摸板上方,迟迟没有点击附件。
邱枫坐在对面,正在看一份财务报表案例分析,但她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苏墨月的状态。三分钟过去了,苏墨月依然没有动。
“是第二轮面试通知吗?”邱枫放下平板,声音很轻。
苏墨月深吸一口气,点击下载附件。
压缩包解压,里面是五份pdF文件:面试具体安排、选题深化要求、需要提前阅读的资料清单、面试官简介,以及——一份保密协议。
“深度报道组的特殊要求。”苏墨月点开保密协议,快速浏览条款,“看来他们真的在准备敏感选题。”
邱枫接过电脑,目光在几条关键条款上停留:“保护消息源、材料加密存储、不得在任何场合讨论未发表的采访内容……很规范,但也很严格。”
“如果签了,未来三个月我就不能跟你讨论这个系列的具体进展。”苏墨月说。
“但你本来就没跟我讨论具体内容。”邱枫把电脑还给她,“你只分享了理论框架和方法论。”
苏墨月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好像是的。”
“所以保密协议影响的只是形式,不是实质。”邱枫重新拿起平板,但语气依然认真,“关键在于,你是否准备好接受这种程度的约束。”
茶香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苏墨月端起茶杯,看着杯中缓缓旋转的茶叶,没有立刻回答。
“上周我采访的那个第二代移民女孩,”她突然说,“她问我:‘你写这篇文章,能改变什么吗?’”
邱枫抬起眼睛。
“我说我不知道。”苏墨月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可以保证,我会认真听,认真写,让她的故事被完整地、有尊严地记录下来。”
“她的反应呢?”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那至少比沉默好。’”
茶馆里响起风铃的声音,有新的客人进来。服务生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碟茶点,又安静地退下。
苏墨月签下了电子签名。
“决定了?”邱枫问。
“嗯。”苏墨月合上电脑,“不管面试结果如何,这个系列我都会做完。保密协议只是……让这个过程更正式一些。”
邱枫点了点头,没有说更多。但在苏墨月收起电脑时,她轻声说:“需要冷静读者的时候,随时。”
设计工坊的午休时间,凌鸢和沈清冰没有离开。
她们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个已经基本完成的“流动的边界”模型。半透明的亚克力结构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内部填充的彩色流体已经凝固,记录下了最后一次扰动传播的瞬间状态。
“王教授想要的可视化案例……”凌鸢伸出手,指尖悬在模型上方,没有真正触碰,“我们其实还没想清楚,这个模型到底‘是’什么。”
沈清冰走到模型另一侧,从不同角度观察内部流体的纹路:“在设计语境里,它是材料特性和结构力学的实验。在数理学院那里,它是复杂系统的简化模拟。”
“但它本身呢?”凌鸢收回手,“它有自己的存在吗?还是只是我们想法的一个载体?”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沈清冰抬头看向凌鸢,发现对方的表情很认真——不是在质疑,而是在真正地困惑。
“你最近在思考哲学问题?”沈清冰问。
“算是吧。”凌鸢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那天王教授说,我们的模型‘意外地’具有教学价值。这个词让我想了很多——我们做的时候,有明确的目的,但产生的价值却在目的之外。”
沈清冰也坐下来。工坊里只有她们两人,窗外的走廊偶尔有学生经过,脚步声短暂响起又消失。
“我记得你最初的设计草图,”沈清冰说,“边缘是模糊的,结构是不确定的。我问你这样怎么施工,你说‘先做出来再看’。”
凌鸢点点头:“那时候我只想挑战材料的极限。”
“我加入是因为对交互机制感兴趣。”沈清冰说,“想看看静态结构如何呈现动态过程。”
“然后我们遇到了技术问题、材料问题、结构问题……”
“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改变了模型本身。”沈清冰接上她的话,“也改变了我们对它的理解。”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个静静立在桌上的模型。它不再仅仅是亚克力、流体和光的组合,而是包含了所有讨论、试验、失败和突破的实体记录。
“所以它的‘存在’,”凌鸢慢慢说,“是过程的结果。而它的‘价值’,是看它的人赋予的。”
沈清冰“嗯”了一声:“就像所有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一样。”
凌鸢突然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记号笔,走到白板前。沈清冰知道她要做什么——这是凌鸢进入深度思考状态时的习惯。
“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准备工作坊的介绍呢?”凌鸢开始在白板上写字,“不强调我们‘设计’了什么,而是展示它‘如何成为’现在这样。”
沈清冰也站起来,接过另一支笔:“展示迭代过程。每一次修改背后的原因,每一次失败带来的发现。”
“把‘意外’变成叙事的一部分。”
“把‘不确定性’呈现为创造的必要条件。”
两人的笔迹在白板上交织,一个用图形和关键词,一个用箭头和注释。十分钟后,整个介绍框架已经成型——不是线性的成果展示,而是一个环形的发展过程,起点和终点连接,但中间充满了分叉和回转。
凌鸢退后两步,看着白板,然后转头看向沈清冰:“这种讲法,可能会让一些期待‘标准案例’的学生困惑。”
“但会让另一些人真正理解什么是‘设计思维’。”沈清冰说。
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点头。
就这么定了。
下午两点,数理学院的会议室里,王教授看着夏星和竹琳带来的模型草稿,眼镜后的眼睛越来越亮。
“你们把基准线重新定义了。”他指着屏幕上的方程,“不再是‘扰动-响应’,而是‘动态强化’——这个视角转换很关键。”
夏星点头:“竹琳提供的生态观测数据支持这种转换。自然系统很少真正‘静止’。”
“而且不同尺度下的动态特征不同。”竹琳调出几组对比图表,“小尺度群落的高频波动,与大尺度系统的低频趋势,需要用不同的数学工具捕捉。”
王教授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些图表:“所以你们提出的不是单一模型,而是一个模型族?根据不同研究问题选择不同简化程度?”
“可以这么理解。”夏星说,“但核心的数学结构是一致的——都是关于‘关联如何通过系统传播’。”
会议室的白板上已经写满了公式和图表。窗外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王教授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时,语气变得正式了一些:“这个学期我有一门研究生选修课,‘复杂系统专题’。如果你们愿意,我想邀请你们在课上做一个报告。”
夏星和竹琳对视一眼。
“不是作为学生作业,而是作为合作研究者。”王教授补充道,“你们的研究已经有独立的学术价值。”
竹琳的手轻轻握紧了记录本。夏星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我们需要准备什么?”夏星问。
“把你们已经有的内容系统化地整理出来。重点是研究思路的演进,而不是最终结果。”王教授说,“给研究生看的不是完美答案,而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
“时间呢?”
“十月底之前都可以。”王教授微笑,“你们还有时间完善。另外——”
他顿了顿,看向竹琳:“我认识生科院几位做理论生态的教授。如果你需要更专业的指导,我可以引荐。”
竹琳呼吸微微一滞。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不是离开现有导师,而是在现有基础上建立跨学科的合作网络。
“我需要和我的导师讨论。”她说,声音很稳。
“当然。”王教授点头,“学术合作要透明。但你可以告诉他,数理学院这边有资源支持交叉研究。”
会议持续到下午四点。离开时,夏星和竹琳走在洒满秋日阳光的校园小径上,手里抱着厚厚的资料和写满笔记的本子。
“紧张吗?”竹琳问。
“有点。”夏星承认,“但更多的是……确认。”
“确认什么?”
“确认我们走的路,有人看得懂。”夏星说,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柔软,“而且认为有价值。”
竹琳没有说话,但她的脚步轻快了一些。路边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回应。
傍晚的图书馆,胡璃在语言学专区的书架间穿行。
她需要找一本关于方言地理学与历史音韵学交叉研究的专着,但检索系统显示的唯一副本显示“在架”,她却在对应位置怎么也找不到。
这是学术生活中最常见也最令人烦躁的小困境。胡璃沿着书架一排排仔细查看,不放过任何可能放错位置的书脊。
走到第三排尽头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乔雀正蹲在最底层的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把几本明显放错区域的古籍研究论文集归位。
胡璃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出声。
乔雀的动作很专注,每拿起一本书,都会先确认索书号,再找到正确的位置,轻轻插入,确保书脊对齐。这个过程缓慢而安静,就像她做所有事情一样。
当最后一本归位后,乔雀站起身,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才注意到胡璃。
“你在找书?”乔雀问,声音压得很低。
“《音韵层次与地理分布》,应该在L782.3那排,但找不到。”胡璃也压低声音。
乔雀想了想,指向另一个方向:“前几天我看到有人把那一片的书拿到旁边的小研究室了,可能还没还回来。你可以去服务台问一下暂借记录。”
胡璃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向服务台,脚步在厚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查询结果证实了乔雀的猜测——那本书确实被暂借到研究室了,明天才会重新上架。
“白跑一趟。”胡璃说,语气里没有太多沮丧,更多的是陈述事实。
“但知道了确切下落。”乔雀说,“比无头绪地找要好。”
这确实是乔雀式的思维方式——关注确定的、可验证的信息,而不是情绪化的反应。
两人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全黑了。路灯把梧桐树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交织成复杂的图案。
“竹琳最近和夏星在做新项目。”胡璃突然说,“她说你给她的战国简牍资料里,有些关于古代物候的记录对她有帮助。”
乔雀点点头:“那些是祭祀记录里的附属信息。我整理出来,觉得可能有用,就分享给她了。”
“她很高兴。”胡璃说,“说你总是能在想不到的地方建立连接。”
乔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文献本身是网状的。读得多了,自然能看到节点之间的连线。”
她们走到岔路口,一个回兰蕙斋,一个去研究生宿舍楼。
“明天见。”胡璃说。
“嗯,明天见。”
分开后,胡璃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她拉紧了外套,突然想起大一刚入学时,她也常常这样一个人在夜晚的校园里走,那时候觉得路很长,校园很大。
现在路还是那么长,校园还是那么大,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知道在某间工作室里,秦飒和石研可能还在工作;在某间茶馆或自习室,苏墨月和邱枫可能在讨论各自的进展;在植物园或实验室,竹琳和夏星可能在整理数据;在设计工坊,凌鸢和沈清冰可能在准备新的材料。
而她自己,虽然没找到那本书,但明天可以再去。问题还在那里,但解决的方法也清晰可见。
这大概就是“深水区”的状态——不再有初学时的慌张,也不再有入门后的兴奋,而是一种持续的、平稳的、需要调整呼吸节奏的前行。
水很深,但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水下呼吸。
兰蕙斋的灯光就在前方,410室的窗户透出暖黄的光。胡璃加快脚步,推开楼门时,恰好听到楼上传来凌鸢和沈清冰下楼梯的脚步声——她们大概是去便利店买夜宵。
所有路径都在向前延伸。
所有呼吸都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