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园标本室的灯光在雨夜中晕开一团温润的暖黄。夏星和竹琳并未因天气而中断工作,模型构建进入关键阶段,任何停顿都可能打乱思维的连贯性。
“引入纬度梯度作为修正参数后,相关性显着提升了0.12。”夏星指着屏幕上一条变得更为平滑的曲线,语气里听不出波澜,但长时间注视屏幕让她的眼角带着细微的血丝。
竹琳正用电子天平称量一份地衣样本的干重,闻言抬起头,视线越过显微镜的镜筒看向屏幕。潮湿的雨气让她的发梢比平日更卷曲了些,贴在颈侧。“但b-7区的异常数据依然是个干扰项。古槐的影响可能比我们预估的更复杂。”她放下镊子,走到白板前,写下几个土壤化学成分的符号,“或许需要引入一个局部环境微气候的补偿算法。”
没有抱怨这突如其来的复杂性,两人的思维迅速转向如何消化这个异常。竹琳在白板上演算,夏星快速调出相关的环境数据库,键盘敲击声与窗外渐密的雨声交织成一首专注的协奏曲。在这方寸之间,宇宙的宏大与叶脉的精微被强行关联,而她们是唯二的见证者与构建者。竹琳偶尔会因为思考而轻轻咬住下唇,夏星则会适时地将一杯温水推到她手边,动作自然得如同程序设定。协作的严谨与无言的关怀,在这雨夜悄然融合。
旧书市在周末午后总是格外热闹。胡璃在一个堆满清末民初小说残本的书摊前驻足,指尖小心地拂过泛黄脆弱的书页。她正专注于辨认一处漫漶的印迹,另一只修长的手几乎与她同时,伸向了她目光所及的那本《绘图新石头记》残卷。
指尖在冰凉的纸页上空,仅有毫厘之距,交错而过。
胡璃微微一怔,抬起头,撞进了乔雀沉静的眸光里。乔雀似乎也有些意外,但那份意外很快便沉淀下去,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莞尔。她自然地收回手,示意胡璃继续。
“你也看这个版本?”胡璃拿起那本残卷,轻声问。这并非乔雀主要的研究领域。
“偶尔涉猎,看看民间刊刻的流变,”乔雀的视线落在书页的版画插图上,“笔法虽糙,但人物神情倒有几分野趣。”
胡璃翻动着书页,感受到那种不同于官刻的、带着市井生命力的鲜活。两人就着这本残卷,低声交谈了几句关于坊刻与官刻审美差异的闲话,气氛自然而融洽。
选好书,付过钱,午后的阳光已带上暖意。书市出口旁恰有一个卖大碗茶的老摊,支着褪色的布篷。乔雀停下脚步,看向胡璃:“歇一刻?”
没有多余的客套,胡璃点了点头。
两人在布篷下的矮凳上坐下,各要了一碗清茶。粗糙的陶碗盛着澄黄的茶汤,冒着丝丝热气。她们将新淘来的书放在膝上,偶尔就着某本书的品相或内容低语几句,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书市入口人来人往。
阳光透过布篷的缝隙,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茶汤的微涩在舌尖回甘,旧书页的气息与茶香混合在一起。没有刻意推进的关系,没有必须完成的对白,仅仅是这样一次偶然的同行,一段共享的、闲散的午后时光。关系的张力,在这种平和自然的共处中,如同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温和地积累着。
石研再次来到美术学院附近。她没有去工坊,也没有去上次那个回廊,而是选择了一条更僻静的小路,路边散落着一些被遗弃的、未完成的雕塑泥稿和石材边角料。这些被主体创作剔除的“废料”,以一种零落的、沉默的状态,存在于工坊光辉的阴影里。
她举起相机,调整焦距。镜头里,是一块被凿去大半、只剩下模糊轮廓的石料,断面粗糙,布满凿痕;下一张,是一团干硬开裂、仍保持着某种扭曲姿态的泥胚;再下一张,是几段生锈的、被切割过的钢筋,随意堆叠在一起。
这些“相关物象”,不再直接指向秦飒本人,却仿佛是她创作过程、乃至内心世界投射出的残骸与印记。拍摄它们,像是一种迂回的、试图通过痕迹来理解本体的尝试。这让她感到一种比直接拍摄那个人,稍微安全一点的距离感。
然而,当她透过取景框,凝视那一块块承载着失败、修改或放弃意图的“残骸”时,秦飒作品中所蕴含的那种“沉重感”,似乎找到了其来源的注解——那或许正是无数次与材料搏斗、与自我角力后,所沉淀下来的重量。这些无声的物证,比任何完整的作品,都更直白地诉说着创作背后的挣扎与消耗。
她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些沉默的证词。内心的拉扯,并未因拍摄对象的转换而平息,反而因为触及了更深层的创作脉络,而变得愈发复杂。观察,一旦开始,便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纯粹的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