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雕塑工坊开放日的海报,悄然贴在了清墨大学各处的公告栏上。石研在路过时停下脚步,黑白海报上简洁地印着时间、地点,以及“材料与空间的对话”的主题。她的指尖在相机背带上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那个被秦飒亲口告知的信息,此刻变成了一个具体而公开的邀请,反而让她生出一丝怯意。公开场合的观察,与私下偶然的、带着“僭越”感的捕捉,是截然不同的。她能否在人群之中,保持住那份作为观察者必需的、冷静的疏离?
设计工坊里,凌鸢的材质拼贴实验取得了突破。她成功地将打磨出细微凸起的金属片,“镶嵌”进了亚麻布经纬交织形成的天然空隙中,形成了一种既牢固又充满动态感的连接点。不同材质的边界处,不再是生硬的分割线,而成为了彼此支撑、相互成就的对话区。她将这个小样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小小的成功,不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对沈清冰“边界是对话”理念的一次具象化实践。她迫不及待地想等沈清冰从金工实习区回来,与她分享这个进展。
墨韵楼古籍修复室外,胡璃如约而至。乔雀已经等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浅灰衬衫,袖口挽着,手上戴着白色的棉质手套。她没有多言,只对胡璃微微颔首,便侧身引她进去。修复室内光线明亮而柔和,空气里漂浮着糨糊和某种特殊清洗剂的清淡气味。工作台上,那方隋代墓志盖的原石正静静地躺着,表面覆盖着清理到一半的尘垢与钙化层,已清理的部分显露出石质原本的青灰色,与未清理区域形成斑驳的对比。
“清理需要耐心,”乔雀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她拿起一把特制的竹刀,动作轻缓地刮拭着石面边缘一处顽固的附着物,“一点一点,让时间留下的东西,与石头本身想要诉说的东西,慢慢分离。”
胡璃站在一步之外,屏息看着。乔雀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没有丝毫急躁。那专注的侧影,与眼前历经沧桑的石头,构成了一幅极具张力的画面。胡璃忽然觉得,乔雀对待这些古老遗存的态度,与她对待文字、与人相处的方式,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一致性:克制,耐心,尊重其本身的脉络与节奏,不强行介入,只在恰当的时机,给予必要的、细微的引导或清理。这是一种深植于性格深处的、对“边界”的敬畏与理解。
午后,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当夏星和竹琳抱着新采集的地衣样本和记录设备走出植物园深处时,细密的雨丝已经开始飘洒。雨势不大,却足够在短时间内浸透衣衫。
竹琳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标本盒往怀里护了护。夏星停下脚步,沉默地放下肩上的背包,从侧袋里取出一把折叠伞,“啪”一声撑开。那是一把深蓝色的、毫无装饰的普通雨伞,伞面却足够宽大。
他向前一步,将伞的大部分空间倾向竹琳和她怀中的标本盒上方。
竹琳微怔,看了他一眼。夏星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的雨幕,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这只是应对天气变化最合理的方案。
“谢谢。”竹琳轻声说,挪动脚步,与他并肩走入雨帘。
伞下的空间忽然变得狭小而具体。她能清晰地听到雨点敲打伞布的沉闷声响,闻到空气中泥土与植物被雨水激发出的清新气息,以及……身边夏星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点实验室消毒水味道的气息。两人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肢体接触,但共享的这片干燥空间,以及为了顾及对方和样本而略微调整的步幅,都让一种无言的协作感,从学术领域悄然蔓延至这现实的一隅。他们没有交谈,只是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校园小径上,仿佛两只在雨中依偎前行的、谨慎的动物。
石研最终还是走进了雕塑工坊开放日的现场。
工坊比平日喧闹许多,各式雕塑作品——完成的、未完成的——陈列在空间各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集、交谈。石研像一尾游鱼,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穿行,相机挂在胸前,却很少举起。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空间,最终在一个角落定格。
秦飒站在一组以废弃金属构件和粗粝石材组合而成的新作品旁,正与一位前来参观的老师低声交谈。她穿着沾满石膏和颜料斑点的工装裤,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与平日独自创作时的沉凝不同,此刻的她,神情间带着一种应对场合的、略显疏离的礼貌,但当她指向作品某处结构进行讲解时,眼神里那份专注与笃定,与石研镜头里捕捉到的那个侧影,别无二致。
石研没有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看到秦飒说话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她不自觉用指尖轻敲金属构件时,指关节处细小的擦伤。这些细节,是在远距离拍摄中无法获取的。
就在这时,秦飒似乎结束了与老师的交谈,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恰好与石研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极其短暂。
秦飒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是一种……极淡的、近乎确认的停留,仿佛在说“你来了”。随即,她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转向了另一位前来搭话的学生。
石研的心跳却在那短暂的视线交汇中,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相机,指节泛白。这算是一种回应吗?还是仅仅是公开场合下,对任何可能投向自己的目光的无意识反应?
她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热闹的、开放的工坊,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道清晰的门槛。她站在门槛这边,而那道目光,无论其意味如何,都已然将她与门槛那头的世界,悄然连接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举起了相机,这一次,不是对着秦飒,而是对着那组由金属与石头构成的、充满了“沉重感”与内在张力的作品,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