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观察员的沉默注视,如同一道无形的标尺,时刻度量着星海议会的一切行动。然而,这道标尺并非僵硬的铁条,在持续输入那些展示着“有限干预”与“文明自主性”如何共存的案例数据后,它的“刻度”似乎正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积极的变化。它依旧记录一切,但那股公事公办的冰冷感,悄然融入了些许探究的意味。
这份变化带来的喘息之机弥足珍贵,但凌鸢等人深知,《过渡期谅解备忘录》只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在这个新生宇宙的宏观秩序中立足,并为初啼星域争取到长久的、相对自主的发展空间,她们需要更稳固的根基,更需要将口头上的“理解”转化为具有实际约束力的规则。
“我们需要一份真正的‘契约’。”凌鸢在核心会议上提出了她的构想,“不是被迫接受的备忘录,而是基于我们与‘自然之喉’共同认可的理念,共同起草的、界定双方权责与共存方式的正式协议。”
这个目标看似遥不可及。一个是致力于“自然演化”的古老监察体系,一个是带有明显“塑造”痕迹的新兴治理实体,理念存在根本性的冲突。
但契机,往往诞生于意想不到的角落。
一直处于被观察地位的“织梦者”,在适应了“青藤”的存在后,其庞大的意识开始展现出超越众人预期的学习与进化能力。它不再仅仅被动地接受星海议会的引导或“自然之喉”的监督,而是开始主动地、系统地分析这两套体系背后的逻辑、优势与局限。
它利用其覆盖整个初啼星域的感知网络,进行着规模浩大的社会演化和规则干预的模拟推演。它模拟完全放任自流下文明的兴衰,模拟不同强度干预下的文明走向,甚至模拟“自然之喉”理念在极端条件下的可能后果。
这些推演并非徒劳。某一天,“织梦者”向星海议会和“青藤”观察员同步发送了一份极其复杂的分析报告。
报告没有倾向性结论,只是客观地展示了海量数据:
· 完全无干预模式下,文明因技术失控、内部倾轧、环境崩溃而夭折的比例高得惊人,大量潜在的演化分支过早湮灭,实际上的“自然演化多样性”远低于理论值。
· 而星海议会与因果滤网(尤其是加入“混沌沙盒”后)的模式下,虽然存在“引导”痕迹,但文明的整体存活率、知识积累速度、以及面对内部危机时的韧性显着提升,从长远(以宇宙纪元为单位)来看,其最终可能绽放的“演化多样性”反而更高。
· 报告还指出,“自然之喉”所推崇的绝对自然演化,其理想状态依赖于宇宙资源的无限性和文明的绝对理性,这两个前提在现实中均难以成立。
这份报告,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深水炸弹。
它没有为任何一方辩护,而是用冰冷的、连“青藤”背后的逻辑体系也无法否认的数据和模型,指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存在高风险因素(如悖论残留)和有限资源的宇宙中,某种形式的、非强制性的“秩序维护”和“风险缓冲”,可能是保障“自然演化”能够持续进行下去的必要条件。
“青藤”的观察数据流,在接收到这份报告后,陷入了长时间的、近乎凝滞的沉默。那缕翠绿的能量光晕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松动。
凌鸢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通过“青藤”,向“自然之喉”监察站发出了正式的外交照会,提议基于“织梦者”的报告所揭示的客观现实,以及双方在实践中的观察(包括“青藤”自己记录到的那些良性案例),共同起草一份 《星海自治领与自然之喉关于特定区域文明保育与演化监督的合作框架协议》。
她不再使用“星海议会”这个略显松散的名称,而是提出了“星海自治领”的概念,强调其作为一个拥有自身治理理念和能力的实体地位。
谈判再次开启,但氛围已与初次接触时截然不同。
这一次,沈清冰和乔雀成为了主力。沈清冰以其对规则的精确理解,负责协议条款的逐字斟酌,确保逻辑严密,不留漏洞。乔雀则从文明史和哲学层面,为“有限干预以保障长远自然演化”的理念提供深厚的理论支持,将其与《萌芽宪章》保护“演化潜力”的终极目标巧妙地联系起来。
凌鸢把握着整体方向,邱枫提供技术支持,秦飒、石研、苏墨月、胡璃、竹琳、夏星等人则从各自领域提供细节佐证。星岚船长负责协调与后勤保障。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在微观层面争夺每一个规则定义权的谈判。最终,当一份厚达数百万虚拟页面的协议草案最终成型,并发送给“自然之喉”审核时,所有人都感到了深深的疲惫,但也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协议的核心,承认了“星海自治领”在初啼星域的治理权,同时将其纳入“自然之喉”的监督体系,但监督的重点从“是否干预”转变为“干预是否有利于该区域长远演化潜力的最大化”。它设立了一套复杂的共同评估机制,并给予“自治领”极大的自主操作空间。
“青藤”的意识分株缓缓波动,传来了自它抵达后最清晰的一段意念,不再是记录或质询,而是带着一丝近乎……认可的意味:
【协议框架……符合逻辑。数据支持其可行性。】
【已提交上级仲裁庭审议。】
【预计……需要时间。】
它没有承诺结果,但这已经是迄今为止最积极的信号。
凌鸢看着舰桥外无垠的星空,以及那颗附着在舰体上、仿佛与星空融为一体的翠绿光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基石,已经铺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历史的裁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