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第一个玩具,是祖父书房里那方洮河石砚。
记忆始于那方冰凉的、带着天然水波纹的墨池。三岁那年,我踮起脚尖,看祖父用一块古墨在砚台上徐徐研磨,松烟的清苦气息弥漫开来,像开启了一个沉默而深邃的世界。他握着我的小手,引导毛笔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笔画。那不是简单的横竖撇捺,他告诉我,那是“玉柱”,需得骨力内含,那是“兰叶”,务求风姿舒展。
我的启蒙读物不是童话,是《文字蒙求》。祖父用苍老的声音讲解“日”字如何像太阳之形,“月”字如何摹弦月之貌。每一个汉字在我眼中都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凝固的图画,沉淀着先民观察世界的目光。别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时,我安静地坐在书房门槛上,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摹写“云”、“气”、“山”、“川”,感受笔尖与地面摩擦时,那种与古老文明隐秘的连接。
七岁,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套文房。祖父郑重地将一支小楷“花枝俏”放在我掌心,说:“雀儿,笔是活的,它有腰,有肚,有尖。你要学会感受它的呼吸。”我学着他的样子,悬腕,提按,转折。最初的“永”字八法写得歪扭如蚯蚓,墨团污了上好的宣纸,祖父从不呵斥,只是将写坏的纸抚平,指着某个微小的、稍显有力的顿笔说:“这里,有筋骨了。”
我的游戏是辨认不同版本的字帖。颜真卿的《多宝塔》敦厚雄浑,像稳坐的巨人;欧阳询的《九成宫》险峻峭拔,如孤峰入云;赵孟頫的《胆巴碑》流美遒劲,似行云流水。我能闭着眼睛,用手指在空气中临摹出它们不同的气息与脉搏。
中学时,当同学们沉迷于网络小说和流行歌曲,我的课余时间都消磨在市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那里需要佩戴白手套,空气里浮动着纸张老化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芸草香的气息。我第一次亲手抚摸一套清乾隆版的《文选》,纸页脆黄,版心刻着“敦睦堂藏板”。指尖触碰到那些历经两百余年依旧清晰的宋体字时,一阵奇异的战栗顺着脊柱爬上来——我触碰到了时间。
管理员是一位退休的老先生,他看我常来,便破例允许我旁观他修补破损的古籍。他用的糨糊是自己用白芨熬制的,补纸要选配同时期、质地相近的。看他用镊子夹起一片残破的纸屑,像外科手术般精准地填补进虫蛀的缺口,再用掌心温润的玉石镇纸轻轻碾过,那道伤痕便几乎隐没在岁月的纹理中。那一刻我明白,我面对的不仅是书籍,更是需要被温柔守护的生命。
高考填报志愿,所有院校专业栏的第一行,我都工整地写下:“古典文献学”。
班主任看着成绩单上近乎满分的理科分数,再三确认:“乔雀,以你的成绩,可以选择更有‘前景’的专业。”
我摇摇头,想起祖父摩挲那方洮河砚时说的话:“雀儿,有些东西,比前景更重要。”
入学那天,我在行李箱里郑重放进的,是祖父送我的那方旧砚,以及一匣他珍藏的、带有冰纹和青苔的古墨。我知道,我渡过的不是一条地理上的江河,而是一片浩瀚的墨海。我的舟楫,便是手中这管柔毫,我将用它,去探寻沉睡在字里行间的千年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