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我像一株被移植的植物,突然在规整的文学花圃里感到了束缚。课堂上的文本分析将诗歌拆解成符号、结构与主义,那些让我心颤的句子被钉上理论的十字架,供人解剖。当教授用三节课分析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意识形态隐喻时,我突然想起初中那个把这首诗抄在课桌上的女孩——她只是单纯觉得这句诗很美,像她永远到不了的远方。
我开始逃课,不是去玩乐,而是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城市的脉络里。从城东的老街到城西的新区,从清晨五点的批发市场到深夜的便利店,我像一个收集声音的拾荒者,背着帆布包,口袋里总是装着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漏墨的钢笔。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最好的诗歌课堂,不在图书馆,而在市井中。
清晨的菜市场是我的第一站。那里充满了生猛的、未被驯服的语言。卖鱼大叔手起刀落,银亮的鳞片飞溅如破碎的星光,他吆喝着新鲜的嘞!,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水汽的鲜活,本身就是一句自由诗。卖豆腐的阿婆,用木框压出方正的豆干,那沉稳的节奏,像极了四言古体。我在摊位间流连,笔记本上记满了这些流动的意象:番茄堆成小小的火山\/辣椒是绿色的信号弹\/土豆的泥土藏着昨夜的月光。
旧货市场是另一个宝藏。生锈的铁皮玩具、缺了口的瓷碗、字迹模糊的旧书信……每一件旧物都像一个凝练的意象,承载着一段沉默的故事。我蹲在一个卖旧书的老爷爷摊前,翻看一本七十年代的《大众电影》,扉页上有人用蓝色钢笔写着:给秀兰,愿我们的生活比电影更美。 这句话像一颗温柔的子弹,击中了我。那晚我在宿舍的台灯下,写下了《旧影院》:
褪色的海报还在上演
陌生的悲欢
钢笔字在扉页泛潮
一句许诺
沉没了四十年
这首诗发表在校刊上,意外地打动了许多人。有个机械系的男生给我写信,说想起他外婆的嫁妆里也夹着这样的字条。它让我意识到,诗歌不必高高在上,它可以根植于最平凡的人间烟火,去触碰那些共通的、细微的情感。
我也开始观察那些小人物。天桥上修鞋的师傅,他锥针穿透鞋底的动作,像是在缝合生活的漏洞;深夜便利店的值班员,在空无一人的店里擦拭货架,荧光灯照着她安静的侧影,像守夜人守护着一座微型的城池;公园里独自跳舞的老太太,收音机里放着过时的旋律,她的舞步有些踉跄,但脸上的笑容却像少女般明亮。我把写给他们的诗悄悄夹进鞋盒、放在收银台、塞进长椅的缝隙,像在完成一场场秘密的馈赠。
这些诗渐渐改变了我的语言。它变得更有烟火气,更接近口语,却依然保持着诗意的凝练。在《修鞋摊》的结尾我写:他把破损的岁月\/一针一线\/缝进明天的晨光里;在《便利店》里写:凌晨三点的月亮\/是她擦拭过的\/最亮的一枚硬币。
系里的教授对我的转变不置可否,但我不再在意。我知道我的诗正在长出结实的根系,它从书本移栽到了生活的土壤里。有一次,我把一首写煎饼摊的诗念给来学校看我的竹琳听,诗里有一句:鏊子上的面糊摊开成黎明\/鸡蛋是跌落的太阳。她听完,眨了眨眼说:我明天早上想吃煎饼了,要加两个蛋。
我们都笑了。暮色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穿过种满悬铃木的校园路。我知道,我的诗,终于找到了它该在的土地——这片生长着琐碎、温暖与坚韧的市井人间。在这里,每个普通人都是一首未完成的诗,而我只是那个幸运的记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