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了的奥秘后,我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新的维度。我不再满足于相对温顺的黏土和石膏,目光投向了系馆角落里那台蒙尘的焊机和那些冰冷坚硬的金属废料。它们沉默地堆叠着,带着工业时代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强度,对我发出无声的召唤。
选择金属,意味着选择一场更艰苦、也更直接的对话。它不会像黏土那样柔软地接纳你的指痕,也不会像木材那样顺着纹理给予你温柔的反馈。与金属对话,需要火焰、电流和纯粹的力量,是一场硬碰硬的角力。
我第一次点燃焊枪时,蓝色的火焰喷涌而出,带着爆裂的嘶鸣。空气中瞬间弥漫开金属燃烧的灼热气味,混杂着焊条药皮熔解时刺鼻的烟雾。透过深色的防护面罩,世界被简化成一片幽蓝与炽白交织的领域,只有熔化的铁水在眼前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亮光。
我尝试将两段生锈的角铁焊接在一起。动作笨拙,力度不均。焊条黏连在工件上,扯开时留下难看的疤痕;熔池温度过高,铁水如泪珠般滴落,在脚下凝固成丑陋的金属瘤。烫伤是家常便饭,手臂上很快布满了细小的、泛红的灼痕。汗水浸透工装,在高温炙烤下迅速蒸干,留下白色的盐渍。
但我沉迷于此。
沉迷于那种将坚硬化作液态,再使其重新凝固、将分离之物永久结合的、近乎造物主般的感觉。当一段完美的焊缝均匀平滑地呈现在眼前,在灯光下泛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时,所带来的成就感,远非泥塑的温和所能比拟。
我的作品开始变得不同。我不再追求光滑圆润的表面,而是刻意保留焊接的痕迹、锻打的印记、甚至氧化的色彩。一段扭曲的钢筋,与一块布满铆钉的钢板组合,中间用粗粝的焊缝连接,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未完成的姿态。我将这组作品命名为《对话》。
林老师再次在我的作品前驻足。这一次,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用指关节轻轻敲击那块钢板,发出沉闷的回响。
很好。他难得地给出了直接的肯定,但随即话锋一转,你开始懂得保留了。焊接的疤痕,锻打的凹陷,这些都是你与材料对话的记录,是它的。
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依然锐利:但你不要只满足于记录。铁是有记忆的。你加热它,锻打它,弯曲它,这些动作都会在它的晶格结构里留下应力。你要感受这种应力,理解它被塑造前的历史,明白它为何以此刻的形态呈现在你面前。然后,你的下一次敲打,下一次焊接,才是真正在与它的对话,而不仅仅是在改变它的形状。
铁的记忆。
我抚摸着一段被我强行弯成直角的不锈钢条,它的表面还残留着液压器械夹持的凹痕。我忽然想到老家采石场那些青石,它们何尝没有记忆?记得亿万年的沉积,记得地壳的变动,记得开采时炸药剧烈的轰鸣。而我十岁时的敲打,不过是它漫长记忆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粗暴的插曲。
这个认知让我对眼前这些冰冷的金属,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感情。
我不再急于将它们塑造成我想要的形态。我会花很长时间,只是观察一块锈铁上斑驳的色彩,抚摸一段回收钢材上原有的轧制纹理,研究一块黄铜被使用多年后留下的磨损痕迹。我开始尝试而非。用热处理让钢材呈现出蓝紫的回火色,用酸蚀在表面制造出类似水墨的晕染效果,用不同的敲击力度,在金属内部蓄积不同的应力,使其在静止中蕴含动势。
我的工作台上,榔头、凿子、焊枪与酸洗池、喷火枪并列。创作的过程,更像是一场基于物理与化学规律的、严谨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实验。我与金属的关系,也从最初的征服与被征服,渐渐演变为一种相互试探、相互激发、共同完成的合作。
在飞溅的焊火与铿锵的敲击声中,我仿佛能听到铁与骨在碰撞中断裂又重组的声响。那不仅是金属的骨骼在成型,也是我作为雕塑家的骨骼,在一次次与坚硬物质的对抗与理解中,变得愈发坚韧。
我知道,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一种充满力量感,却又尊重材料内在记忆的,铁与骨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