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崎岖的山道上沉默疾行,只闻马蹄踏碎乱石的声响和甲胄摩擦的铿锵。
距离鹰嘴涧还有三十里,空气仿佛都已凝固,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韩少陵策马行在队伍前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一只手始终无意识地按在腰侧那个坚硬的凸起上——那里,妥善收藏着沈宁玉赠予的“千里镜”。
这冰凉的触感,是他此刻内心最大的定力和暖源。
连日来的小规模接战,黑云寨军凭借千里镜带来的情报优势,屡屡挫败南芜军的试探和偷袭,士气正盛。
然而,韩少陵深知,即将在鹰嘴涧展开的,才是决定云州命运的真正决战。
行军间隙,几名身上带伤却精神头十足的老兵围坐在一旁休息,低声交谈着。
“他娘的,这次受伤真是走了大运!”
一个胳膊上缠着干净绷带的汉子啐了一口,脸上却带着笑,
“要是搁以前,这口子深可见骨,就算不死,也得烂掉半条胳膊,最后能锯掉保命都算祖宗保佑。”
旁边一个脸上有疤的士卒点头附和:
“谁说不是!自打军医营用了那‘酒精’清洗伤口,咱们兄弟活下来的多了多少!
以前受伤发烧,那基本就是等死,现在呢?清清凉凉一洗,再上药包扎,十有八九都能挺过来!”
“可不是嘛!我现在受伤都不像以前那么怕了,只要不是当场咽气,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得多!”
另一个年轻些的士兵插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希望,“心里有底,砍起南芜崽子来更带劲了!”
“酒精”……
这两个字清晰地飘入韩少陵耳中,让他的心神猛地一荡。
韩少陵瞬间想起了在大青村,沈宁玉递给他几个瓷瓶的场景。
那时她眼神清亮,语气认真地解释着“酒精”的用法和禁忌,说是能防止伤口化脓,救人性命。
当时他只觉此物神奇,却未曾想,它在真正的战场上,竟能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无形中激励着士气,
让将士们敢于拼杀,因为他知道,只要不是瞬间毙命,他们就有很大的机会活下来!
宁玉……无论是那救命的“酒精”,还是这个洞察先机的“千里镜”,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战局,守护着无数将士的性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感激与思念,如同潮水般涌上韩少陵的心头。
韩少陵下意识地又紧了紧按着千里镜的手。
他这个小动作,恰好被旁边那个脸上带疤的、眼尖的老兵看到。
那老兵是韩父派给韩少陵的亲兵之一,跟着韩父出生入死多年,胆子也大些,
见少将军神色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冷硬,反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便忍不住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调侃道:
“少将军,您这宝贝疙瘩捂了一路了,到底是啥好东西?莫非……是青川县主给的定情信物?让兄弟们也开开眼呗?”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几个亲兵都听见了,顿时都竖起了耳朵,好奇地看向韩少陵腰侧。
他们都隐约知道陛下赐婚的事,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屡有传奇的“祥瑞”县主充满了好奇。
韩少陵被说中心事,耳根微微一热,脸上却瞬间板起,恢复了一军将领的威严,没好气地一把拍开那老兵试图偷摸的手,低声斥道:
“滚蛋!就你话多!这是军机要物,岂是你能瞎打听的?再胡乱揣测,小心我罚你去洗全营的臭袜子!”
那老兵嘿嘿一笑,敏捷地缩回手,也不害怕,反而嬉皮笑脸道:
“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少将军您继续捂着,好好捂着!”
其他亲兵也发出了一阵善意的低笑声。
他们都能感觉到,提到那位沈县主,自家少将军的心情似乎就好上不少,连带着这决战前的紧张气氛都缓和了几分。
韩少陵瞪了他们一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他重新握紧缰绳,目光再次投向鹰嘴涧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宁玉,你给了我洞察战场的‘眼睛’,又送了挽救生命的‘酒精’。此战,我韩少陵若不能大胜而归,还有何颜面去见你?】
他在心中默念,一股豪情与战意充盈胸臆。
“传令下去!”
韩少陵的声音恢复了冷峻,“全军加速,务必在日落前抵达预定伏击位置!让南芜崽子们,好好尝尝咱们为他们准备的大餐!”
“是!”
众将士轰然应诺,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鹰嘴涧。
京城,都察院值房。
烛火摇曳,裴琰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云州的加急文书。
当他展开下一份——来自南境黑云寨的最新战报简报时,目光骤然凝滞。
战报上清晰地写着,韩少陵已率前锋营抵达“鹰嘴涧”附近布防,预计主力决战将在该处展开。
鹰嘴涧!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裴琰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命悬一线的夜晚。
就是在鹰嘴涧,他遭遇精心设计的伏杀,意识模糊间,只记得逐渐流失的体温……
若非沈宁玉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将那带着奇异生机的清甜之水渡入他口中,他裴琰,早已是一具埋骨山涧的枯骨。
那时他虽然意识昏沉,却知道是她。
想到沈宁玉,裴琰清冷的面容上,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瞬,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与感激。
侍立在一旁的裴五,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子这极其罕见的神情变化。
他跟随裴琰多年,深知主子心性,平日里便是天大的事也难令其色变,此刻这般……
裴五心下讶异,不由得顺着主子的目光,也看到了“鹰嘴涧”三字,心中顿时了然。
【是因为沈县主……当初大人便是在那里……】
裴五默默垂眸,不敢多看,心中却为主子这难得的外露情绪感到一丝复杂。
然而,那抹温柔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裴琰的眼神迅速恢复了清明,并且变得更加深邃锐利,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
鹰嘴涧……不仅仅是沈宁玉救他性命的地方。
他猛地想起了那个被灭口的青川县前任县令——王弘!
当初王弘在家中所谓的“自尽”,处处透着蹊跷,他虽有所怀疑,却苦于线索彻底中断,无法深究。
如今看来,那王弘恐怕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贪腐或地方势力争斗的牺牲品,他极有可能是……南芜国安插在云州,甚至就是针对云朝的一枚深层棋子!
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切断一切可能暴露的线索!
若真如此,南芜对云州的渗透之深、谋划之久,远超他们之前的预估!
鹰嘴涧那场针对他的伏杀,恐怕也绝非偶然,其背后很可能同样有着南芜细作的影子!
想到这里,裴琰眸色骤寒,一股冰冷的怒意与强烈的警惕感自心底升起。
他之前还是低估了。
“裴五。”裴琰的声音冷冽如刀。
“属下在。”裴五立刻收敛心神,肃然应道。
“立刻去查,当初王弘在任时,所有经手过的与边境贸易、人员往来相关的卷宗,尤其是涉及南芜方向的,无论大小,全部重新复核一遍!
还有,鹰嘴涧遇袭案的残留卷宗,也一并调出,看看能否与王弘的旧案找到任何关联!”
“是!大人!”裴五心知事关重大,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值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裴琰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鹰嘴涧”标记上,眼神复杂难辨。
那里,承载着他与沈宁玉之间无法言说的生死牵连,也埋藏着南芜国处心积虑的阴谋与杀机。
【宁玉,你如今就在青川……但愿韩少陵此战能胜,彻底将威胁阻于国门之外。】
裴琰心中默念,担忧与某种责任感和交织在一起,让他对前方的战事更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