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的小院,在沈宁玉的规划下,运转得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钟表。
一个月的光阴,在书页翻动、墨香氤氲和晨昏定省的八段锦中悄然滑过。
府试的压力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沈宁玉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只激荡起内心深处的专注涟漪,表面维持着一贯的平静无波。
她给自己制定了严苛到近乎机械的日程:
凌晨(5:00-7:00 ):准时起床,空间灵泉水洗漱提神。
在晨光熹微的小院天井,完整演练一遍八段锦,感受气血在筋骨间流转,驱散最后一丝倦意。
吃早餐,三哥也跟着很早起来准备早食,有时候沈宁玉会从空间中拿出些不太出格的食物,提前放在厨房。
7:00-9:00: 精研《四书章句集注》,结合林松的笔记和空间里那些应试“秘籍”,反复揣摩义理,练习破题立意。力求理解深刻,表达精准。
9:00-11:00: 专攻八股文。字斟句酌,打磨格式,锤炼逻辑。
11:00-13:00:午饭时间。通常由沈石简单准备些清淡饭菜,沈宁玉也会从空间补充些蛋白质或水果。
饭后小憩片刻,或翻阅些地理杂记放松紧绷的神经。
13:00-15:00:死磕试帖诗。这是她公认的短板。不再追求虚无缥缈的“灵气”,死记硬背各类意象组合、平仄模板、颂圣套路。
反复练习,力求在限定韵脚下,快速组装出一首格式无误、用词典雅、立意不出错的“合格品”。
15:00-17:00: 巩固帖经、墨义等基础。默写重点篇章,确保一字不差。练习用最简洁清晰的语言解释经义。
17:00-19:00: 晚饭,与沈石简单交流几句。饭后在天井散步消食,整理一天所学。
19:00-21:00:复盘总结,查漏补缺。针对白天的薄弱环节进行强化训练。
或翻阅林松带来的时文集、策论选,拓宽视野。
21:00:准时休息。睡前再喝点灵泉水,保证深度睡眠质量。
沈石的存在感被降到了最低。
他成了沉默而可靠的背景板:负责采买最基础的米粮蔬菜、打扫院子、打水劈柴。
沈宁玉明确表示备考期间需要绝对安静,沈石便自觉地待在东屋或院中角落,尽量不发出声响,只在饭点出现。
两人交流不多,但相处也算融洽。
三爹林松成了这小院最重要的访客。
他休沐时几乎未曾回家,每次都直奔梧桐里。
官学事务似乎越发繁忙,他眉宇间常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每次踏入小院,看到沈宁玉伏案疾书或凝神思索的样子,那份疲惫便会稍减,眼中取而代之的是欣慰与专注的考校。
他带来的不仅是更深入的经义讲解、制艺的精细批改、试帖诗的点睛之笔,还有他从官学书库借阅或自己抄录的珍贵书籍——
时文大家的制艺范文、前朝进士的策论精选、甚至是一些地方志和水利农桑的杂书。
“府试虽重基础,然策论比重较县试增加,且更贴近实务。裴大人新政,或成策论热点,这些需留意。”林松常如此提点。
沈宁玉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林松的指点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总能切中她思维上的模糊之处或表达上的冗余。
她进步神速,那份沉静的专注和高效的吸收能力,连林松都时常暗自心惊。
这天下午,未时刚过。
沈宁玉正苦思冥想如何将“春耕”和“颂圣”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主题强行扭合在一起,拼凑一首及格的试帖诗。
沈石轻手轻脚地走进西屋,低声道:“六妹,纸快没了,墨锭也只剩一小块了。还有……盐罐子也见底了。”
沈宁玉从平仄的迷宫里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啧,消耗品。]
她瞥了一眼书桌角落,确实,厚厚一沓毛边纸只剩下薄薄几页,砚台里的墨锭也磨得只剩指头大小。
“知道了,三哥。”
她放下笔,“我正好出去走走,透透气,顺便去买。盐也一并买了吧。”
沈石立刻道:“我去买就行!六妹你专心看书!”
“不用,”
沈宁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坐久了骨头都僵了,正好活动活动。你看家吧。”
她需要一点空间短暂喘息。
沈石见她坚持,便不再多说,只叮嘱道:“那六妹你早点回来,别去人杂的地方。”
沈宁玉换了身干净的靛蓝细棉布衣裙,将头发利落地挽好,揣上一个小巧的粗布钱袋——里面装着几十文散钱,足够买纸墨和盐。
推开院门,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梧桐新叶的清新气息。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市集的隐约喧嚣传来。
她辨了辨方向,朝着记忆中离梧桐里不算太远的“翰墨斋”书肆走去。
那家书肆门面不大,但种类尚可,关键是价格相对“亲民”。
青川县城的街道比镇上热闹。
沈宁玉尽量避开人流,沿着相对清净的街边走。
她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过沿街的店铺、摊贩,心里却在默默计算着府试倒计时和尚未攻克的几个策论难点。
[还有三十六天……策论关于“新法利弊”的切入点还是不够新颖……]
转过一个街角,再往前走百十步就是翰墨斋了。
就在这时,前方街道上的人群似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行人不自觉地往两边避让了几分。
沈宁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辆异常宽大、通体由深色沉木打造、边缘包着黄铜的轮椅,正被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玄色劲装、面容冷硬如铁的青年男子稳稳地推着,缓缓行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人。
只一眼,沈宁玉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那是一位极其年轻的男子,看样貌不过十七八岁。
最夺目的是他那一头如雪如霜的银白长发,未曾束冠,只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松松挽了一部分在脑后,其余如流泻的月光般披散在肩头。
这异于常人的发色,非但没有减损他的容色,反而衬得他肤色愈发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玉石般的冷白,带着一种奇异的、非尘世所有的脆弱感。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云纹锦袍,质地极好,却更显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然而,这份近乎脆弱的苍白和病态,却被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清贵与疏离冲淡了。
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玉雕,鼻梁高挺,薄唇淡色,下颌线条优美却带着一丝冷硬。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罕见的、近乎纯黑的眼眸,深邃得如同寒潭古井,无波无澜,却又仿佛能吸纳一切光亮,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与疲惫。
此刻,他正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街边一家药铺的招牌上,长长的、几乎透明的眼睫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情绪,只留下一种近乎神游物外的漠然。
[白发?]
沈宁玉心中划过一丝纯粹的惊讶和好奇。这在古代可是极其罕见的特征!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纯粹是出于对“稀有生物”本能的、短暂的探究。
然而,就在她的目光在那张苍白精致、带着明显病容的侧脸上停留超过两息时——
推着轮椅的那名玄衣冷面青年,倏然抬眼!
那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实质利刃,精准无比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森然警告,瞬间锁定了沈宁玉!
“!”
沈宁玉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汗毛倒竖!
那不是简单的厌恶或警惕!
难道是……杀气?!
如同被荒野中饥饿的猛兽盯上,让她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瞬!
[危险!]
沈宁玉的大脑在万分之一的瞬间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她猛地低下头,硬生生扭开视线,仿佛只是无意间扫过街景的路人。
脚下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加快了几分,毫不犹豫地侧身,迅速汇入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身影眨眼间消失在人群和建筑的遮挡之后。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脚步不停,在窄巷中疾行,直到确认彻底脱离了那两道视线的范围,才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停下,微微喘了口气。
[见鬼!那是什么人?]
她心有余悸。
[一个病恹恹坐轮椅的白发公子,身边跟着个煞神一样的护卫?
看那护卫的反应,看两眼就差点被眼神杀死?这脾气也太大了!
果然,好奇心害死猫,以后看到这种明显不好惹的,躲远点!]
她再次深刻体会到,在这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世界,低调苟住才是王道。
任何一点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另一边。
轮椅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轱辘声。
白发青年依旧保持着微微侧头的姿势,目光似乎还停留在药铺的招牌上,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只有那双纯黑眼眸的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
那并非对沈宁玉的注意,更像是对自身状况的某种漠然评估,或是药铺招牌上某个字眼触动了什么。
推着轮椅的玄衣青年——阿令,冷硬的唇线紧抿,方才那骇人的杀气已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默。
他微微垂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毫无情绪地禀报:“主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穿着细棉布,像是普通农家女,已避走。”
轮椅上的白发青年,薄得近乎透明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嗯。”
一个极轻、极淡,仿佛叹息般的音节从他唇间逸出,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他的世界,似乎永远笼罩在一层旁人无法穿透的、名为病痛与疏离的迷雾之中。
一个路过的、带着几分好奇目光的农家小女,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激不起他半分心绪的波澜。
阿令不再言语,推着轮椅,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平稳地前行,融入青川县城的芸芸众生。
仿佛刚才那瞬间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只是沈宁玉的一场幻觉。
沈宁玉在窄巷里平复了心跳,确认安全后,才重新绕路,谨慎地走向翰墨斋。
她迅速买好了需要的毛边纸和墨锭,又去杂货铺称了盐,便一刻也不停留地返回梧桐里小院。
刚走到巷子口,远远看见自家小院那朴素的木门紧闭着,她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她准备加快脚步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自家小院隔壁另一侧的院落。
院门竟然开了!
更让她心头一跳的是,那辆熟悉的、宽大沉重的沉木轮椅,正被那个冷面煞神般的玄衣护卫稳稳地推进隔壁院门!
轮椅上坐着的,正是刚才在街上惊鸿一瞥、让她心有余悸的白发青年!
他依旧微微垂着眼睑,月白的锦袍在门洞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清冷。
[是他!] 沈宁玉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又提了起来。
[原来……他们搬进了隔壁?!成了邻居?!]
这个认知让沈宁玉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有些加速。
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甚至往旁边梧桐树的阴影里缩了缩,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看到护卫将轮椅推进院子,动作利落而恭敬。
白发青年似乎对那护卫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隔着距离完全听不清。
阿令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巷子!
沈宁玉屏住呼吸,在那道目光触及自己之前,迅速低下头,装作只是路过巷口、恰好看向这边的普通住户,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地经过隔壁那扇敞开的院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警告。
她没有停顿,没有回头,径直走到自家院门前,掏出钥匙,开门,闪身进去,再迅速而无声地关上院门,插好门栓。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宁玉才敢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
[吓死人了!]
她心里的小人儿在哀嚎。
[这煞神邻居……以后出门都得提心吊胆了!]
现在不仅出门要小心,连在家门口都得注意了!
那个白发、感觉有些病弱、带着凶悍护卫的邻居,在她心中的危险等级瞬间飙升到了最高级!必须列为头号规避对象!
沈宁玉甩甩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书桌。
[府试在即,管他什么煞神邻居,都不重要!]
她铺开新买的毛边纸,拿起墨锭,在砚台上用力研磨起来。
墨汁渐渐化开,浓黑如夜。
沈宁玉的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专注,将刚才遇到的事情都抛之脑后。
眼前,府试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