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像小石子投入刚平静的水面,瞬间绷紧了沈家所有人的神经。
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夜火,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惊魂未定的心再次悬起。
大爹赵大川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半截焦木棍,沈林几兄弟也停下了收拾残骸的动作,警惕地望向门口。
孙河更是紧张地挪了半步,用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东墙根下那个简陋却寄托着全家隐秘希望的“暖窝窝”。
是谁?!沈宁玉的心也提了起来,脑中飞快闪过李癞子同伙报复或王大富借故生事的念头。
“沈家嫂子?大川兄弟?在家吗?”一个带着几分市井油滑,却并不惹人厌烦的熟悉声音响起。
沈宁玉不清楚来人,但似乎家里人都很熟悉这个声音。这时二哥沈海还摆头过来在她耳边告诉说,是镇上常来村里走动的张货郎!
紧绷的气氛都骤然一松。赵大川放下棍子,脸上挤出一点笑:“是张大哥啊!快进来!院门没闩!”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张货郎挑着他那副熟悉的杂货担子走了进来。
他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袍,头上戴着挡风的毡帽,脸上带着常年走街串巷的圆滑笑容。
一进院,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就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掠过焦黑的篱笆豁口、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堂屋东墙根那个用黄泥糊得严严实实、像个丑陋土包的“暖棚”上,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哎哟喂!”
张货郎放下担子,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声音拔高,“这是咋的了?大川兄弟,你家后院……
遭了火神爷了?人没事吧?可吓死我了!昨儿半夜就瞧见这边火光冲天,可离得远,没敢过来凑热闹!”
他语气里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后怕,目光却像黏在了那个土包上。
“劳张大哥挂心了,”母亲沈秀迎上前,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是遭了小人,泼了桐油放火!幸亏发现得早,街坊邻居帮衬得快,人没事,就是这篱笆和后院……唉。”
“放火?!”张货郎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布满惊怒,“天杀的!谁干的?抓到没有?这还有王法吗?”他义愤填膺,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
“抓住了!”赵大川闷声道,古铜色的脸膛上戾气一闪而过,“李癞子那三个畜生!昨晚就捆了沉塘了!”
“沉塘?!好!该!”
张货郎一拍巴掌,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我就说嘛,沈家刚得了点造化,就有人眼红得发疯!这世道……啧。”
他摇摇头,话锋一转,目光再次瞟向那个土包,“那……这又是啥新鲜玩意儿?看着像个小地窖?可这位置……”
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沈家几口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沈宁玉手心微微出汗,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松。
林松面色平静,往前走了半步,恰好挡在张货郎和“暖棚”之间,清冽的声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从容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书呆子气”:
“张货郎见笑了。此乃拙荆与小儿女们的一点异想天开罢了。”
他指了指堂屋方向,又虚指了一下那土包:
“家中新盘了火炕,东墙根处受热,比别处暖些。
拙荆想着冬日无聊,孩子们又好奇,便央我照着《农桑辑要》上些微记载,胡乱搭了个小‘暖窝’,想着若能捂几颗菜籽,长出点绿芽来,给孩子们冬日添个念想,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宠溺的苦笑:“不过是哄孩子开心的玩意儿,费了些残砖断瓦和柴草,当不得真。昨夜一场大火,更是添乱,倒让张货郎见笑了。”
三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理由合情合理,来源有据可查(《农桑辑要》),材料来源清楚,残砖断瓦,昨夜大火后正好有,定位更是精准。
既解释了这“暖棚”的存在,又将其重要性降到了最低,暗示里面就算有东西,也不过是几颗不值钱的菜籽,绝无可能有什么“神异”。
张货郎恍然大悟,脸上那点探究瞬间化作了理解的笑意:
“哦——原来如此!林秀才到底是读书人,懂得多,会哄孩子!哈哈,这法子倒也别致!冬日里能见点绿,确实稀罕,孩子们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他显然接受了这个解释。一个落第秀才为了哄自家金贵的女儿开心,用些破烂搭个不伦不类的小棚子,这在逻辑上完全说得通,也符合他对沈家“刚缓过气又遭了灾”的认知。
至于种菜?冬天能种出啥?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妈呀!估计村里人都不会眼红了。沈宁玉也站在旁边听着三爹交谈,心理感叹道!
危机暂时解除,沈家几口人暗自松了口气。
“张大哥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货?”沈秀适时地转移话题,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目光落向张货郎的担子。
“嗨,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
张货郎一拍脑门,立刻切换到生意模式,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容,熟练地揭开担子上蒙的油布,“这不快入冬了嘛,特意进了些厚实的棉线、顶好的绣花针,还有新到的桂花头油、蛤蜊油,最是滋润防冻裂!
哦,对了,还有几刀上好的毛边纸,松哥儿抄书用得着吧?给玉姐儿练字也使得!”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东西拿出来展示。针头线脑、小瓶小罐,还有那散发着淡淡木浆味的毛边纸,在晨光下泛着日常生活的微光。
孙河和沈秀立刻被那些针线和头油吸引了注意力,凑上前仔细挑选问价。
赵大川和几个儿子也围过去看有没有合用的工具或小玩意儿。院子里紧张的气氛彻底消散,被一种劫后余生、努力回归正轨的市井烟火气取代。
沈宁玉也凑到担子前,目光却更多落在那刀毛边纸上。她拿起一张,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粗糙纹理,心中微动。
“张伯伯,这纸怎么卖?”她仰起小脸问。
“哟,玉姐儿想练字了?好!有出息!”张货郎笑容更盛,“这纸虽不是顶好的宣纸,但胜在厚实耐用,练字最是划算!一刀(100张)只要三十五文!”
沈宁玉点点头,没说话,心里飞快盘算着。她怀里还揣着卖金簪剩下的几十两银子巨款,但这钱见不得光。上次当铺之行,风险太大,短期内绝不能再用。
空间里的物资……直接拿出来太扎眼。这暖棚里的菜,就是她目前唯一能“光明正大”尝试变现,且能逐步积累“合理”财富的途径。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被黄泥糊得严严实实的“暖窝窝”,又看向正和孙河讨价还价、为一盒蛤蜊油多一文少一文磨嘴皮子的张货郎。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沈家人挑挑拣拣,最终孙河咬牙买了些厚棉线和一盒蛤蜊油,花了十几文。
林松则掏钱买下了那刀毛边纸。张货郎心满意足地收起铜钱,挑起担子准备离开。
“张伯伯,”沈宁玉忽然开口叫住他,声音清脆,“您下次来村里,大概是什么时候呀?”
张货郎停下脚步,回头笑道:“哟,玉姐儿还想买啥?伯伯我十天半月总要走一趟这片的,快过年了,跑得勤些。下次来,给你带点镇上的糖?”
“谢谢张伯伯!”
沈宁玉甜甜一笑,随即小脸上露出一丝孩童式的“炫耀”和“期许”,“糖先不急。我是想着,我跟我五哥在暖窝窝里种了点宝贝种子,要是……
要是真能长出点绿叶子来,到时候想请张伯伯看看,能不能带到镇上去换几个铜板?给娘买朵绢花戴!”
她的话带着天真的期盼,自从来到这古代,她装小孩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哈哈哈!成!成!”张货郎被逗乐了,爽快答应,“只要玉姐儿真能种出来,甭管是啥绿叶子,伯伯都帮你带去镇上问问!不过啊,这大冬天的……”
他摇摇头,意思不言而喻,显然并不抱希望。
“那就说定啦!”沈宁玉仿佛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开心地拍手。
送走张货郎,沈家小院再次安静下来。昨夜救火和今早搭棚的疲惫涌上来,众人都有些精神不济。
沈秀看着一片狼藉的后院和那个土包,叹了口气:“都歇歇吧,晌午随便对付一口,下午再收拾。”
众人应声,准备回屋。沈宁玉却走到林松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三爹,”她仰着头,声音不大,却足够林松听清,“那暖窝……我想进去看看苗儿。”
林松脚步一顿,垂眸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多问一个字。
沈宁玉走到那土包留出的窄小入口前,掀开特意留出的、用厚草帘子做的门挡。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灰和淡淡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清冷的空气截然不同。
她矮身钻了进去。
空间狭小而昏暗,只有入口处透进一点天光。但那股由火炕墙壁传导过来的温热感却十分明显。
地上,几株移栽进来的白菜苗,在这温暖湿润的小环境中,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鲜嫩翠绿!
那几株经历过火灾的苗,焦黑的边缘下,新叶舒展得越发精神。
还好没死!
沈宁玉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嫩叶,感受着那蓬勃的生命力。
她心念微动,一丝极淡的灵泉水气息融入指尖,随着她的触碰,无声无息地滋养着根系下的土壤。
“成了……”她低语,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这暖窝,是她的试验田,空间里的东西直接是拿不出来,只能这样曲线救国。
张货郎这条线,到时候可以问一下,镇上也是,县里不知道会不会太远,如何定价,如何一步步让家人接受并参与进来,都需要精心谋划。
她退出暖窝,小心地掩好草帘。林松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沾了点新鲜泥土的手指上。
“三爹,”沈宁玉走到他面前,小脸上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和主见,“暖窝里的苗……长得很好。比我想的还好。”
林松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沉默地听着。
“我想过了,”沈宁玉继续道,声音清晰而稳定,“等它们再长大些,能摘第一茬嫩叶的时候,就让张货郎带点去镇上试试水。
不能太多,就说……是暖窝里侥幸活下来的几棵,摘了尝尝鲜,看有没有人愿意买。”
她顿了顿,观察着林松的反应:“价钱……不能按夏天的菜价。
物以稀为贵,又是大冬天的新鲜绿叶,但也不能高得太离谱惹人疑心。
您见识多,您觉得……一小把,卖个五文、八文的,可行吗?”
她没有直接说出“一两银子一把”这种天方夜谭,而是提出了一个相对“合理”但又远超普通蔬菜的价格区间。
冬天的新鲜绿叶,对于富户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
林松深深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儿。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冬日鲜蔬,价比肉贵。五文八文……尚在情理之中。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侥幸’二字,需落到实处。不可贪多,不可张扬。一次……只卖一把。且需混杂些……品相寻常之物。”
沈宁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次只卖一小把,控制数量,避免引人探究。
品相寻常之物……比如,混入几片普通的、品相稍差的叶子?或者,下次让张货郎带点时,顺便带点自家晒的寻常干菜?
“我明白了,三爹。”她郑重地点头,“一次只一小把,混点别的干菜叶子,就说是家里暖窝里稀罕出来的,让镇上人尝个新鲜。” 她完美领会了林松“藏拙”的意图。
林松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话,转身朝屋里走去。
那背影依旧清瘦挺直,却仿佛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也蕴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
沈宁玉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个不起眼的土包暖窝,心中一片澄明。
那本《农桑辑要》静静躺在炕柜上。沈宁玉走过去,拿起它,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
农桑,是根基。但三爹林松落第秀才的身份,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不甘与沉郁……科举,那扇对女子看似紧闭却并未上锁的门……或许,也该提上日程了。
不是为了立刻去考,而是为了掌握知识,为了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选择权。
她翻开书页,油墨的清香混合着泥土与希望的气息,在这个刚刚经历劫难、却又孕育着新生的农家小院里,悄然弥漫开来。
沈宁玉看了一会儿书,现在对这古代的文字基本能够掌握,除了那些生僻字,写的话要慢些,因为是繁体。这些还是她每天晚上在空间学习的成果。
穿越了,也没把她搞成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