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师傅进村的动静,比沈家人预想的还要大。
当林松领着这位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厚实棉袄,背着个鼓鼓囊囊工具褡裢。
风尘仆仆的老匠人一路走进大青村时,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沈家请了个外乡老匠人!”
“看那褡裢,沉甸甸的,是干啥的?”
“不知道啊,神神秘秘的,沈家自打得了那参,事儿就没断过!”
村子的人好奇的目光从各家各户的门缝、窗棂后投射出来。
待到几辆牛车拉着沉甸甸的青砖、大块的土坯、成捆的芦苇杆和几大袋混合好的黄泥,“吱吱呀呀”地驶进沈家那破败的小院时,整个大青村都沸腾了。
“砖!还有土坯!这么多料!”
“天爷!沈家这是要盖新房?”
“不像啊,就这点料,盖个灶房都不够!”
围观的人群渐渐在沈家篱笆外围拢起来,伸长脖子往里看。
大人小孩都有,议论声嗡嗡作响,充满了探究和羡慕。沈家那点刚被压下去的“暴富”传言,此刻又甚嚣尘上。
赵大川和沈林、沈海、沈石沈风几个壮劳力正吭哧吭哧地卸料,脸上带着汗,也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干劲。
孙河忙着给韩师傅端水,林松则陪着韩师傅在堂屋和后院转悠,低声商量着什么。
韩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却异常有神,粗糙的手指在土墙上敲敲打打,又弯腰仔细查看地面。
他偶尔和林松交谈几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这是弄啥哩?”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隔着篱笆高声问道。问话的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张婆子。
赵大川抹了把汗,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肉疼”:
“嗨!瞎折腾!这不听松哥儿说,北边有种叫‘火炕’的玩意儿,冬天睡在上面贼暖和!
咱家玉姐儿身子弱,她娘身子骨也不硬朗,想着试试看!省得冬天冻得睡不着觉!”
“火炕?啥东西?烧火的床?”人群里一片哗然,议论声更大了。
“听着玄乎!能比火盆暖和?”
“费这么大劲,就为了睡个暖和觉?啧啧,这得花多少钱啊!”
“可不是嘛!又是请匠人又是买砖买土的!沈家这是真发起来了!”
林松适时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读书人的矜持,也有一丝“被逼无奈”的苦笑,拱手对众人道:
“诸位乡亲见笑了。实在是家里妇孺畏寒,往年冬天实在难熬。韩师傅是从北边逃难来的,懂这手艺,工钱不菲,料钱也着实花了不少。这……
唉,刚卖参那点钱,大半都填进这‘火炕’里了,只盼着能熬过这个冬天,让家里人少受点罪。”
他语气诚恳,着重强调了“妇孺畏寒”、“工钱不菲”、“大半都填进去了”,成功地将沈家的
行为定位在“为了家人健康不得不花大价钱尝试新事物”上,无形中暗示家底已经被掏空了大半。
这番话果然起了作用。不少人脸上的羡慕嫉妒淡了些,转而变成了对“火炕”本身的好奇和对沈家“败家”行为的不解。
“为了睡个觉花这么多钱?啧啧,真是……”
“林松哥是读书人,疼媳妇孩子,也是没办法。”
“这炕要是真管用,那倒值当!就怕白折腾一场!”
人群里,李癞子和他那两个跟班也挤在人群中,眼神闪烁不定。
李癞子盯着院子里堆放的青砖和土坯,又看看赵大川那明显好转、甚至更有力气卸货的手臂,脸上阴晴变幻。
他低声对身边人道:
“听见没?大半钱都砸这破炕上了!哼,装模作样!谁知道箱底还剩多少?不过……那老东西看着倒像真有本事。”
他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更远处,村长的胖儿子王大富,也背着手站在人群外围。
他穿着厚实的锦缎棉袍,脸色阴沉地看着沈家院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尤其是看到林松那副读书人的派头和韩师傅指点江山的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更是蹭蹭往上冒。
“呸!穷酸乍富!弄个破炕显摆什么!”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狠狠啐了一口,转身挤出人群走了。
他爹是村长,他家算是村里头一份的富户,这沈家突然冒头,还弄出这么大动静,让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无形的挑战。
沈宁玉则表现的像个真正好奇的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给韩师傅递个工具,后被温和地挡开,一会儿凑到卸下来的土坯前摸摸看看。
她的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围观的人群,将李癞子怨毒的眼神和王大富愤然离去的背影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鱼饵撒下了,鱼儿也上钩了。
李癞子这种地痞,王大富这种自视甚高的村霸,都是隐患,但眼下,他们至少相信沈家为这炕“大出血”了。
“小娘子,离远些,小心灰土眯了眼。”
韩师傅操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对凑近的沈宁玉说道,语气倒是和善。他看这女娃眼神清亮,不像寻常村童懵懂。
“韩爷爷,这炕真能那么暖和吗?”沈宁玉特意询问,这时围观的村民多,听说古代冻死的人一大把,她想让村民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韩师傅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笃定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褡裢:
“俺在北边,给大户人家盘过,也给穷苦人家盘过。只要烟道走得顺,泥坯糊得严实,烧上小半个时辰,那热乎劲儿能从脚底板暖到头发梢!
保你冬天在炕上穿单衣都不冷!比围着火盆烤一面冻三面强百倍!”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北地人特有的豪爽和自信,这番话清晰地传到了篱笆外众人的耳朵里,引起一片惊叹和更热烈的议论。
“穿单衣都不冷?真的假的?”
“听着是神!”
“要是真这么管用,花点钱也值啊!冬天遭那罪,谁受谁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沈家小院成了大青村最热闹的“景点”。
韩师傅带着沈林、沈海打下手,开始了盘炕的工程。选址就在堂屋东侧原本放杂物的地方,沈家屋子小,只能先紧着最重要的地方。
先是清理地面,夯实基础。然后用土坯错缝垒砌炕体,中间留出曲折的烟道。
关键处用青砖加固,缝隙用掺了麦秸的黄泥仔细抹平。炕面先用粗木棍搭出框架,铺上密实的芦苇席子,最后再糊上厚厚一层加了麻丝的细黄泥抹平。
韩师傅手艺老道,动作麻利,一边干一边给打下手的沈林他们讲解要点:
“烟道要‘前高后低缓抬升’,出烟才顺,不犯风不倒灌……泥要和的‘熟’,抹缝要‘死’,不能漏一丝烟……炕面泥要抹匀,晾得‘干透’再烧火,不然裂口子……”
沈林和沈海听得认真,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这可是关系到一家人冬天能不能睡个暖和觉的本事!
沈宁玉也没闲着。白天,她就在院子里“玩耍”,实则暗暗观察韩师傅的手艺,将那些烟道走向、泥料配比默默记下。
晚上,等家人都睡下,她就悄悄溜到后院。
借着微弱的月光,沈宁玉小心地避开白天人来人往的痕迹,来到她那块被破坏的“试验田”边。
那几株侥幸存活的菜苗,在连续几天稀释灵泉水的浇灌下,竟然顽强地挺立着,颜色也比旁边的蔫白菜翠绿许多,甚至在深秋的寒意中,隐隐有抽新叶的趋势!
“果然有效!”沈宁玉心中狂喜,同时又浇下一点点灵泉水。
她不敢多浇,怕长得太快引人怀疑。看着这几株生机勃勃的嫩苗,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或许,可以利用这火炕的热量和灵泉水,在冬天尝试种点东西?
盘炕的动静吸引了全村持续的关注。几乎每天都有村民“路过”沈家,伸头看看进度,跟赵大川或林松搭几句话,核心问题只有一个:
“这炕,真能成?真那么暖和?”
赵大川的回答永远带着点憨厚的炫耀和“心疼钱”的矛盾:“韩师傅说能成!就是费料费工!唉,为了孩子和孩他娘,咬咬牙呗!”
林松则回答得更“书卷气”一些:“古籍确有记载,北地苦寒,皆以此法御冬。韩师傅经验老道,应是可信。只是初次尝试,效果几何,尚待检验。”
孙河则忙着给韩师傅和帮工的沈林、沈海做饭。
虽然沈秀说了该花就花,但孙河节俭惯了,买的肉不多,大多是自家菜园的菜和杂粮饭,但油水比往日足了许多。
那熬骨头汤剩下的几根大棒骨,也被孙河珍惜地敲碎,骨髓都熬进了汤里,给干活的人补充体力。
饶是如此,每天管两顿“好饭”,也成了村里人啧啧称奇、议论沈家“大手大脚”的又一个谈资。
几天后,火炕的主体工程完成,进入了关键的干燥期。
韩师傅叮嘱,炕面的黄泥必须彻底阴干,绝不能暴晒或急着烧火,否则会开裂漏烟,前功尽弃。这段时间,沈家小院终于清静了一些。
这天傍晚,沈宁玉正蹲在院子里看韩师傅用剩下的黄泥修补堂屋墙壁的裂缝,篱笆外又来了人。这次来的,是王村长。
王村长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体面的细棉布长袍,脸上总是挂着和气的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
他身后跟着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王大富。
“大川老弟,松哥儿,忙着呢?”王村长笑呵呵地打招呼,目光却迅速扫过院里堆放的剩余材料和那已经成型、用草席覆盖着阴干的土炕轮廓。
赵大川和林松连忙起身相迎:“村长来了!快屋里坐!炕还没干透,不能进人,就在院里坐吧。” 孙河也赶紧搬来条凳。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王村长摆摆手,依旧笑容可掬,“就是听说你们家弄了个稀罕物,叫什么……火炕?村里人都传遍了,说能当暖炉使!我这心里头好奇,过来瞧瞧。这……真是北边传来的?”
“是,村长。”林松拱手答道,“韩师傅是北地匠人,手艺精湛。此物在北境确为御寒利器。”
“哦?那造价……不便宜吧?”王村长状似无意地问道,手指轻轻敲着条凳边缘。
赵大川立刻接话,嗓门洪亮,带着诉苦的意味:
“贵!可太贵了!请韩师傅一天就得五十文,管两顿饭!这砖、这土坯、这黄泥芦苇杆,哪样不要钱?
前些日子卖参那点钱,填了债,又置办了点过冬的粮食布匹,剩下的大半都砸这炕上了!唉,只盼着真管用,不然这钱可算打水漂喽!”
林松也适时地补充,语气带着读书人对“奇技淫巧”的矜持和“迫于无奈”:“花费确实不菲。若非家中妇孺实在畏寒难熬,断不敢如此靡费。此物效用,尚待检验。”
王村长听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瞥了一眼旁边堆着的所剩不多的砖块,又看看赵大川那“心疼钱”的表情和林松的“书呆子气”,心里有了判断:沈家看来是真把钱折腾得差不多了。他捋了捋胡须:
“原来如此。为了家人,花点钱也值当。若真如这位韩师傅所言那般神奇,倒也是造福家人的好事。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韩师傅,“不知这位师傅盘完沈家这炕,可还接别的活计?若是效果确实好,村里怕是有不少人家也想试试呢。”
这话一出,旁边的王大富立刻皱紧了眉头,显然觉得他爹这话有失身份。韩师傅则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恭敬地回答:
“回老爷的话,只要料备齐,工钱谈妥,俺自然愿意干。这手艺,本就是让人冬天少遭罪的。不过,盘一个炕,连工带料,没个二三两银子下不来,还得看各家屋子大小和布局。”
“二三两!”
王村长微微咋舌,随即又笑道,“是笔不小的开销。等沈家这炕试过了,看看效果再说吧!”
他起身告辞,临走前又深深看了一眼那覆盖着草席的火炕,眼神复杂。
送走村长父子,沈家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村长亲自来“打探”,说明沈家“花钱如流水只为盘炕”的消息已经成功传递出去了。这层“保护色”,算是初步披上了。
几天后,韩师傅仔细检查了炕面,确认已经完全干透。在一个寒风乍起的清晨,沈家迎来了火炕的第一次“点火仪式”。
韩师傅亲自在灶膛口点燃了第一把引火的松针,然后小心地添入干燥的劈柴。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舔舐着灶膛。
全家人都屏息凝神地围在堂屋里,紧张地盯着那覆盖着草席的炕面,尤其是预留出来观察的几个小孔。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沈林等人觉得脚都快冻麻了,心里开始打鼓时,离灶膛最近的小孔里,终于飘出了一缕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干燥的气息,开始极其缓慢地从炕体的缝隙和预留孔洞中弥漫开来。
不是火盆那种燥热烤人的感觉,而是一种深沉、均匀、由下而上缓缓渗透的暖意!
“热了!热了!炕…炕热了!”沈风第一个跳起来,指着那小孔激动地大喊。
沈书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炕沿附近的土坯墙面,入手不再是冰冷刺骨,而是带着一种温润的暖意!他惊喜地看向沈宁玉:“六妹!墙是温的!”
孙河赶紧掀开草席一角,伸手探向炕面中央。粗糙的黄泥炕面,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稳定的、令人舒适的暖流透过掌心传来!
“成了!真的成了!”
孙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眼圈瞬间红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寒冬腊月里,一家人围坐在暖融融的炕上,再也不用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场景。
赵大川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韩师傅的肩膀:“老哥哥!神了!真神了!”
林松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向沈宁玉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更深沉的探究。
这孩子的一个念头,竟真的给这个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秀抱着沈宁玉,感受着女儿身上传来的暖意,又看着眼前这散发着希望热量的土炕,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好…真好…这个冬天…总算能过个暖和年了……”
韩师傅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自豪:“这才刚开始烧,热力还没完全上来。等烧透了,整个炕面都均匀热乎,那才叫舒服!晚上封好灶门,余热能顶大半夜!”
沈宁玉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脚下地面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暖流,仿佛有股热泉正从地底深处涌出,温暖了冰冷的土地,也温暖了这个曾经在寒冬中挣扎的家。
这暖意,是实实在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
然而,当沈家沉浸在火炕成功的巨大喜悦和温暖中时,篱笆院墙外,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缝隙,死死地盯着堂屋里那橘红的灶火光芒和沈家人脸上洋溢的笑容。
李癞子冻得缩着脖子,哈着白气,眼中燃烧的却是嫉妒的毒火和贪婪的寒光。
“暖和?哼!老子让你们暖和!”
他低声咒骂着,狠狠踹了一脚冰冷的篱笆,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刺骨的寒风中。
那暖融融的炕,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心头滴血,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毁灭的恶念。
沈家这个冬天,有了火炕的守护,似乎不再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