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洼地五亩水田,亩产六百余斤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热水,瞬间炸得整个青川县沸反盈天。
裴琰的嘉奖令和免赋税、全县推广的政令,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十里八乡。
沈家,这个原本只是大青村一个靠盘炕手艺和秀才公撑门面的普通农家,一跃成为青川县炙手可热的焦点。
大爹赵大川走路带风,嗓门比以往更洪亮。
沈林、沈海兄弟几个干活时腰板挺得笔直。孙河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沈家新宅已然落成,宽敞明亮,但此刻却像个巨大的仓库。
裴琰“平价征购”的稻种还未运走,加上自家留下的口粮,金灿灿的稻谷一袋袋整齐码放在干燥通风的偏房里,几乎占满了空间。
更多的谷子则摊晒在旧院和特意清理出来的新宅院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稻谷香气和阳光晒过的暖意。
二爹孙河看着晒场上厚厚一层稻谷,脸上是喜忧参半,既要小心翻晒防止霉变,又要提防雀鸟偷食。
新宅虽已建好,但旧院和新宅之间的空地、以及新宅宽敞的院子,都成了临时的晒谷场和。
请来的帮工们依旧在旧院做些收尾和整理物料的活计,而络绎不绝上门“取经”或纯粹看热闹的村民,则让这片区域始终喧嚣不断。
李木匠、张婶子这些熟面孔,话里话外都带着试探:
“孙夫郎,你家那种子……真是在镇上粮铺买的?哪家铺子啊?还有没有?”
“大川兄弟,明年开春,能不能私下匀点种子给咱家?价钱好商量!”
沈秀和孙河只能一遍遍重复裴琰定下的官方说辞:
“是松哥在镇上粮铺挑的,听伙计说的,具体名字没记住,就剩那点了……明年县衙会统一发放推广的种子,大家都有份……”
沈宁玉则彻底躲进了新宅自己那间安静的屋子,或者干脆溜到后山僻静处“背书”,避开一切喧嚣。
[烦。]
她坐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对着哗啦啦的流水,心里的小人儿翻着白眼。
[种地种出祸来了。这裴琰,好事坏事都是他。]
她捡起一颗石子,用力丢进水里。
[‘平价征购’?县衙能给多少?够不够咱家花销?还有大哥的婚事……]
想到大哥沈林,沈宁玉眉头微蹙。
虽然官媒被三爹暂时吓退,但高产稻带来的名声,反而可能引来更多觊觎的目光,大哥的压力并未减轻。
几天后,林松休沐归家。
他踏进焕然一新的沈家新宅院门时,已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崭新的青砖院墙镀上一层暖金色,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浓郁的稻谷香。
“松哥!你可回来了!”
孙河第一个迎上去,脸上是激动和疲惫交织的神情。
“三爹!”沈风、沈石几个小子也围了上来。
林松放下简单的书箱,目光锐利地扫过气派的新宅、堆满稻谷的偏房和院子里晾晒的谷子,最后落在堂屋门口几袋明显分拣出来的、颗粒格外饱满的稻种上,眼神深邃凝重。
“秀娘,大川哥,河哥。”他一一见礼,声音沉稳,带着风尘仆仆的凝重。
晚饭异常丰盛。
饭桌上,赵大川和孙河激动地将稻谷高产、裴琰亲临、嘉奖免税、全县推广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沈林沉默地扒着饭。沈风则兴奋地补充细节。
林松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并未过多插言。
他的目光,却几次落在安静吃饭的沈宁玉身上。
少女低垂着眼睫,小口小口地吃着饭,仿佛周遭的激动与荣耀都与她无关。
夜深人静。
新宅的喧嚣终于停歇。沈家人都已睡下,只有林松房间的油灯还亮着。
沈宁玉被孙河轻轻推醒:“玉姐,你三爹叫你去他屋里一趟。”
沈宁玉心下了然:[来了。]
她披上外衣,踩着月光,走向林松的房间。
推开门,只见林松坐在书桌旁,桌上摊着几本农书,还有那一小袋颗粒饱满的稻种。
油灯的光晕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气氛凝重而探究。
“三爹。”
沈宁玉平静地唤道,关上门,在桌对面坐下。
她没有刻意伪装孩童的懵懂,神情带着一丝面对长辈考问时的自然平静。
“玉姐儿,”林松的声音低沉而直接,目光如炬,“那稻种……当真是为父在镇上粮铺挑的?”
沈宁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慌乱,语气清晰而自然:
“是,三爹。当时在粮铺,您让我看看种子,我见这种子颗粒比旁的都饱满圆润许多,掂着也沉手。伙计说这个种子,耐旱些。
咱家洼地存不住水,我就想着,或许适合,便请您做主买了。”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神情坦荡:
“至于它为何能长这么好……我也说不清。许是种子本身就好?或是爹和哥哥们伺弄得格外精心?
沟渠清得干净,水肥也跟得上?再不然,就是赶上了好年景,运气使然?书上也说,农事三分在人,七分在天。”
她巧妙地将原因归结到种子本身、家人劳作和天气运气上,撇得干干净净,合情合理。
林松审视的目光在她平静坦然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这番话逻辑清晰,挑不出大错,也符合她一贯细心观察的性子。
那“三分在人,七分在天”的引用,更显她读书用心。
但他总觉得,这份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一丝过于顺理成章的撇清。
他拿起一粒稻种,在指尖捻动:
“此稻粒大饱满,千粒重远超寻常稻谷。我在官学翻阅农书古籍,也未曾见过有能达此等品相。其耐旱、抗倒伏之性,也绝非寻常。”
他再次看向沈宁玉,语气加重:
“玉姐儿,你心思向来细巧,观察入微远超同龄。
告诉为父,你当时……可还看出什么不同?或知道些什么旁人不知的关窍?这高产,绝非‘运气’二字可轻描淡写。”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油灯的火苗跳跃着。
沈宁玉微微蹙眉,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思索,随即摇摇头,语气肯定:
“三爹,真没有其他关窍了。当时在粮铺,就是看它饱满,伙计说耐旱,觉得适合咱家洼地。
种下去后,除了按您以前教的农书和爹的经验伺弄,并无特别之处。
若说不同……或许就是这种子底子太好?三爹若不信,可去镇上那家粮铺再问问,只是伙计当时也说不清具体来历。”
她再次把球踢回给粮铺和伙计,咬死自己只是“观察建议”,知道种子能够高产绝不承认。
林松深深地看着她。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神情坦然中带着点被追问的不解。那份困惑不似作伪。
良久,他缓缓叹了口气,锐利的眼神稍稍缓和,但那份凝重并未完全散去。
“罢了。”
他放下稻种,语气带着深沉的告诫,
“无论是否真有其他缘由,玉姐儿,你需谨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高产稻种带来的泼天富贵与名声,亦是悬顶之剑!如今我沈家已被推到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
裴大人虽为护民良吏,然官场人心叵测,地方豪强、粮商巨贾,乃至州府上官,皆可能闻风而动!利益之下,难保不生龌龊!”
他盯着沈宁玉,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从今往后,关于此种,你只需记住:是为父在镇上粮铺偶得,品相甚佳,家人勤耕,天公作美,方得此收成!
除此之外,一概不知,一概不晓!对任何人,包括你娘、你爹、你兄长,都不可再提半句‘或许’、‘可能’!只咬定是运气,是祖宗保佑,是裴大人洪福泽被乡梓!明白吗?”
他强调了“一概不知,一概不晓”,既是保护她,也是保护沈家。
沈宁玉心领神会,郑重点头:“三爹放心,玉姐儿明白了。绝不多言半句。”
“去吧,早些歇息。”
林松挥挥手,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思。
沈宁玉起身离开,关上房门。背对着透出灯光的门板,她才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刚才三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让她感到了压力。
[过关了,怀璧其罪……三爹果然看得透彻。]
她望着夜空中的明月,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和清醒。
[麻烦,才刚刚开始呢。裴琰……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青川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裴琰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户房主事连夜呈上的《沈家洼田耕作实录》,旁边放着几小袋沈家田里收上来的稻种样本。
顾知舟坐在下首,仔细翻看着实录。
“深耕、细耙、清淤通渠、适时晒田……”
顾知舟轻声念着,“选种时‘择颗粒饱满无虫蛀者,以清水浸泡一日’……这些法子,虽精细,却也并非独门秘技。邻县富户庄子上,也有如此耕作的。”
他放下实录,拿起一粒稻种,对着灯光细看,眼中满是惊叹:“关键还是在于此种!粒大、饱满、胚芽健壮。裴兄,此绝非青川本地之种,甚至……可能非我云朝常见之种!沈家林松所言,恐是托词。”
裴琰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稻种上,思绪却飘向大青村,定格在田埂树下那个抱着书本、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女身影上。
“顾先生所言极是。”
裴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耕作之法可学,此种……却不可复制。沈家言称购于镇上一无名粮铺,线索已断。此乃天赐青川之福,却也暗藏隐忧。”
他顿了顿,脑海中清晰浮现沈宁玉那副懒洋洋又带着点不耐的撇嘴神情。
“那沈家小女……宁玉。书肆购农书,田埂‘背书’,面对泼天荣耀,那份平静……近乎漠然。林秀才休沐归家,第一夜便唤其密谈……”
他指间的叩击停了下来,转而握住了腰间那枚温润的残玉,指腹感受着玉质的微凉。
顾知舟敏锐地捕捉到裴琰语气中对“沈宁玉”名字的微妙停顿,以及那份不同寻常的关注。
他放下稻种,饶有兴致地问:“裴兄似对此农家小女格外留意?莫非疑心此种之秘……与她有涉?”这想法依旧大胆。
裴琰沉默片刻,坦承:
“不知。只是直觉难消。此女……心思沉静,眼神通透,不似懵懂村童。
面对本官,不卑不亢,应对有度。其父考校,字迹工整有进益,显其韧性。更兼其对农事之关注,异于常女。”
他回想起书肆中她专注挑选笔墨的样子,铁匠铺前观察风箱的神情……
“观其行止,似有主见,却藏于懒散表象之下。林松归家即密谈,更显蹊跷。
若说此种机缘全系林秀才之手,林秀才归来后,面对如此祥瑞,反应却过于平静,只反复强调运气与裴某洪福……”
这刻意的撇清,反而让他觉得欲盖弥彰。
顾知舟了然,抚掌轻笑:“听裴兄描述,倒是个有慧根、懂藏拙的有趣小娘子。
若此种真与她有半分关联,那此女之能,恐远超你我预料。裴兄的‘教化新政’,或能得一天然之证!”
裴琰这次没有反驳顾知舟的调侃,心思却飘得更远。
他摩挲着残玉,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少女在金色稻浪背景下,那副懒洋洋又带着点疏离的神情。
一种强烈的、想要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的探究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靠近那独特灵魂的冲动,悄然交织。
他需要再见她一面。不是以县令的身份巡视,而是……更近一些。
“明日,”
裴琰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官亲赴大青村,巡视高产稻种归仓及新农策筹备事宜。顾先生可愿同行?
或许……能更近些,看看这‘祥瑞’之家,尤其是那位‘有趣’的沈家小友。”
顾知舟眼中笑意更深:“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裴兄有命,知舟自当相随。”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琰此行,巡视稻种是名,“看看那位沈家小友”才是实。
这位冷面县令的心思,似乎起了些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