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去好几天。
院里那点破事,经过几天的发酵。
成为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固定节目,比听匣子里的评书还有滋味。
贾家算是彻底蔫了。
贾张氏近期没再叉腰骂街,因为唾沫星子淹不死人,也变不出二百多块钱来。
她现在改了路数。
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两眼发直地望着天,嘴里不间断地念叨着“老贾啊,你死得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那动静,比院里报时的公鸡都准时。
贾东旭成为厂里出名的“一级工”。
以前“二级工”的荣耀有多大,现在这“一级工”的耻辱就有多深。
工资断崖式下跌,到手那点钱,连糊口都紧巴巴的。
更别提那二百多块的巨额赔偿,跟座大山似的,压得他连喘气都困难。
人也彻底废了,沉默寡言。
他每天顶着个鸡窝头上下班,眼皮耷拉着。
看见谁都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活像个见不得光的耗子。
院里最高兴的,莫过于许大茂。
现在走路都带风,下巴抬得老高。
他不管见着谁,都得把贾东旭和易中海那点事儿,翻来覆去地讲一遍。
每次都添点新油,加点新醋。
“哎,刘大妈,买菜去啊?我跟你说,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院一大爷……”
讲得自己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比他放电影还起劲,就差没在院子中间支个摊子说书了。
…………
今天。
轧钢厂有点不一样。
往常这个点,各个车间都该是机器轰鸣,人声鼎沸。
可今天,厂里的大礼堂门口,却早早聚满人群。
几乎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和各车间的班组长。
一个个神情严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等着开技术骨干大会。
而易中海的公开检讨,是今天大会的重头戏。
后台的准备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泪直流。
车间主任周扒皮坐在长条板凳上,一口接一口抽着烟,眉头拧成个疙瘩,脚底下已经一地烟灰。
易中海就坐在他对面。
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
只是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好像一夜之间全冒了出来。
他手里攥着一张稿纸,纸的边缘都被他无意识地捻得起毛。
“老易啊。”
周扒皮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他的脸:“待会儿上台,态度好点,话说明白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顿了顿,磕了磕烟灰。
“厂里罚也罚了,你呢,也别有什么想不通的。杨厂长的意思,你还是咱们厂的技术宝贝,这事儿翻了篇,以后还得指望你带新人呢。”
这话听着是安慰。
可每个字都像小石头子,硌在易中海的心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大会开始。
杨厂长先是讲了些场面话,强调生产安全和技术诚信的重要性。
然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下面,有请我们厂的老同志,七级钳工易中海同志,就前段时间发生的重大生产事故,做深刻检讨!”
“哗啦啦……”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那掌声里,带着看热闹的,带着幸灾乐祸的,唯独没有尊敬。
易中海深吸一口气,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稿纸,一步,一步,走上那个他曾经幻想无数次,接受表彰的主席台。
没想到,第一次上台却是做自我检讨。
他站在麦克风前。
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看着那一双双熟悉的、陌生的眼睛,只觉得脚下的台子都在晃。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稿纸,声音沙哑地念起来。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好。”
“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怀着无比沉痛和羞愧的心情,对我本人在徒弟贾东旭技术评级,和日常生产中所犯下的严重错误,进行深刻的检讨……”
易中海念得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台下。
许大茂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嘴角那点笑意怎么都藏不住。
哼,你也有今天!
旁边一个放映组的同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茂哥,你瞧易师傅那德行,往日多威风,现在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许大茂撇撇嘴,压低声音,得意洋洋。
“活该!这就叫报应!当初他开全院大会审判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有今天?哼,要我说,傻柱要是也有这么一天,那才叫齐活了!”
同事也乐了:“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是何主任牛。你看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把易师傅连带他那宝贝徒弟,一锅给端了。这叫什么?这就叫杀人不见血!”
许大茂听了,下意识地往礼堂后门的方向瞟了一眼。
那是坐一众领导的位置 。
但,何雨柱根本就没来。
对何雨柱来说,看易中海当众出丑,远没有琢磨晚上给妹妹和秦凤,做什么好吃的来得重要。
台上的检讨还在继续。
易中海已经扔掉稿纸。
他看着台下,眼神空洞,仿佛透过一张张脸,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是我,思想上出了问题,一心只想着自己的那点私心,在技术上搞了小动作,走了歪门邪道。…”
“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师傅应尽的责任,传艺不传德,才教出贾东旭那样投机取巧,毫无责任心的徒弟……”
他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我对不起厂领导的信任,对不起同志们的期望,更对不起‘七级钳工’这四个字代表的荣誉和责任。我易中海,愧对国家,愧对轧钢厂……”
说到最后。
他这个在厂里风光半辈子的老钳工。
当着全厂几百号技术骨干的面,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腰弯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台下,一片死寂。
许多跟易中海共事十几年的老师傅,看着台上那个苍老的背影,心里也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杨厂长走上台,拍了拍易中海的肩膀。
“好了,老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家鼓掌!”
“哗啦啦——”
这一次的掌声,比刚才热烈许多,也真诚许多。
易中海下台,在周扒皮的搀扶下,失魂落魄走出礼堂。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了眯眼,才看清,礼堂门口的台阶上,蹲着一个人影。
是贾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