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七年七月初七，一年零四个月前。
交趾郡治龙编城（今越南河内），距离洛阳六千里的地方。
时值乞巧佳节，可城中毫无欢庆的迹象，路上仅有少数趁夜交易的行人，街头甚至没有几盏灯火。而郡府之内，尚且摆着难得的宴席，菜是院子中搜罗的马齿苋，肉是刚宰的老鼠，这已经是孤城中的难得奢靡了。列席的是五个将领打扮的武夫，他们沉默无言地举杯伴菜，分掉了仅剩的半壶酒。
这当然不是龙编城应有的常态。交趾郡自汉代以来，开发繁衍已久，即便剔除隶属蛮夷土酋者，官方管辖有户口两万、人口十万，规模比得上如今的颍川郡，在乱世中相对人口稠密。而且这里物产丰富，有海域明珠，有孔雀犀角，平时的交趾郡集市热闹非常，是西南地区的一大都会，城中常住者达三万。
昔日吴蜀联盟，南方的边界上有警无战，汉夷平等杂居，是不错的避难乐土。可谁曾想，蜀国的突然覆灭改变了局势，战乱终于烧到了这个中原人眼中的“不毛之地”，使得这里的人民无端遭受苦难。继而衍生的晋、吴相争，持续了八年之久，持续消耗着人力和资源。
现在交趾人已经数不清，这是抵抗吴人的第几场战斗，领导守城的又是晋国的第几任太守，他们已经彻底麻木了。无数人逃向山野避难，而仅剩下的居民也知道，这次的战斗或许是一个暂时的终结了。吴大都督薛珝与交州刺史陶璜，率领着号称十万的大军，现已围城百日之久。
“诸位，谈谈局势吧。”无声吃了半晌后，五个将领中间居上为首者，用破旧的衣角擦了擦嘴巴，停止了进食。自从围城以来，他时刻提心吊胆着组织防御，哪怕是睡觉都没有卸下过铠甲。里面垫着的几层衣物，本就质量粗糙，起线破损严重，让他看起来很是邋遢，如穷苦老兵。
“杨太守，依我之见，和霍刺史的百日约定已经达成。现在我们粮食吃尽、军械用尽，即便不投降的话，也理应突围而出。”位于其旁的是个黑胖的家伙，语气平缓地叙说道。
“投降？宁死也不该降！”与之坐对面的瘦高个，勃然拍案。
“那也理应突围。坐守这个毫无意义的孤城，没有援兵又断了粮食，拿什么去战斗？就算我辈可以一死了之，城内还残存有近万的平民男女，就不为他们考虑吗？”黑胖也是个倔强人，反唇相讥道。
“行了，大敌当前之际，你们还争来争去做什么？一点为将之术都没有！”为首者本就心情不佳，此刻更是听地心烦意乱，重重地用拳头捶了两下桌案，霎时间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这八年多来，他曾多次率军以少胜多，击退了东吴的数次入侵，在军中的威望极高。
众人垂头闭嘴，时不时偷瞄上座几眼，就像是等待训话的少年。
“我也的确知道，百日之约已经达成，然而投降是万万不可的。从公而言，你我辈从蜀臣变成晋臣，总不能再作反复贰臣。从私而言，大晋已经占据大半天下，混一江南是迟早的事。我们就算是为子孙后代考虑，也不该选错了阵营。”憋了半天，为首者才语重心长地发言，全是些毫无掩饰的实话：“现在的困难在于，吴人已经分军拦住了北返的通途，我们应该怎样突围，才能保全有用之躯。唉，我今日细细观察，仍找不到什么防备松懈的突破口。”
所谓百日之约，是他们派出求救信使后，得到原先的老上级，遥领交州刺史霍弋的答复。此人是蜀汉旧臣，率军屯驻在宁州大本营，以南中都督之职，带病负责交州战局。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怪异现象，前文已经提及，是原本隶属吴国的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在蜀国灭亡时主动归降中原政权，而霍弋立刻派出一支军队来实际掌控，故而得到司马氏的嘉奖而加官刺史、仍领本职，详情不再赘述。立下百日之约的原因是，因考虑到交趾三郡的地处偏远，像个中原伸出的趾头似得孤悬于外，很容易被吴人给截断退路，而霍弋的军队在屡次征调赴援后所剩无几，再派援军需要宁州刺史鲜于婴另行组织抽调，这点他很难保证。所以，霍弋给老部下们许诺，要是百日之内等不到援军的话，可以采取归降等手段保全性命，事后他负责向朝廷解释，绝不论罪。
“原本还可以向南突围，组织反击。”左下首的人叹气道。
“那些背信弃义的扶严夷，我必报之！”右下首者闻言咬牙。
“也怪不得那些蛮夷，他们本就是不懂什么礼义廉耻，谁给的利益多就跟谁。嘿嘿，我却觉得，早晚有一天，东吴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他们又会倒向大晋而求援，就好比随风摇摆的墙头草。”居上的杨太守，咧嘴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南方汉蛮杂处，许多蛮夷渠帅掌管了大量土地人口，形式上如同独立的小王国，名义上附属于晋朝。其中“扶严夷”是附近最大的一支，最近被东吴用金银财宝收买，不仅背叛晋朝，还派兵数万助阵，热情非常。
“蛮夷无知，以为屠了这座曾经富饶的城市，就能劫掠到多少金银珠玉。呵呵，府库里还剩下多少东西，你我清楚地很。何况当真拿下了交趾，吴国人对于扶严夷的强大只有忌惮，难道还会放任他们继续壮大吗？幼稚，短视！”右下首者顺着话，轻蔑地评价道。
“珠玉，珠玉，嘿嘿！”瘦高个摇晃着一个碗，笑了笑。
酒已经喝完，每个人的都喝着类似的羹汤，由大米夹杂白色粉末调制成糊状，这边是着名的“南海珍珠”所制的。城里的粮食所剩无几，人们打开仓库寻觅，发现此物勉强可以充饥，于是调制着辅入粥中。饥饿者的眼中，任何贵重的金银，都不如换来能吃的东西，珍珠亦如是。
“诸位，有什么垂头丧气的？别说刺史、太守，哪怕是洛阳的皇帝，又有几次可以舍得用珍珠作汤羹的？来，且饮了这一碗，不枉我们携手征战的这八年！”久居将职的杨太守，非常善于鼓舞人心，连忙顺着话说道。经他的描述加工，悲凉无助的现状，反倒成了豪迈快意的取乐。
“来！”四人闻言，端起碗举杯。
“我与诸君盟誓。突围、诈降、装死，用什么方法逃脱皆可。咱们这几个人之中，无论谁能逃脱抵达中原，必定把这里的实情报知朝廷，告知我们的忠心！再度征调南中以及蜀川的丁壮，讨伐这群卑劣的吴狗，为死难者报仇！”杨太守仿佛托付后事般，郑重叮嘱道：“还有反复无常的扶严夷，以及迟疑不发兵的宁州刺史鲜于婴，他日必报之！尤其是后者，我派出的信使何止十次，却连个简单的回话都不肯！食君之禄者，竟如斯恶！”
“愿与太守同誓！”四个人毫不犹豫，齐声答道。
众人饮完而落座，神气为之一振。
“毛太守，目前情况如何？”杨太守客气问道。
“围城前新旧士卒合计四千五百，民众一万一千二百。根据昨日点算，现存能战士卒一千八百，民众九千六百。府库里的余粮，就算按照现在的吃法，也只能顶用五天。箭矢已尽，医药短缺，关键的是士气低落，没什么办法鼓舞。”那个瘦高个，即毛太守回答道。
“到了决断的时候了。”杨太守摇着头道。
“唯杨太守之命是从！”毛太守带头表态。
“长途逃亡需要体力，明日休整，后天行动。北面是吴军重点遮蔽，南面是扶严夷的地盘，都没法硬闯，东边又是大海。没奈何，届时我们向西侧突围，冲到深山老林之中，去人迹罕至的西南边，或许可以迂回到永昌郡的南界。”杨太守果断决定了。
“那里可是烟瘴肆虐、人烟罕有之地。”黑胖者犹豫道。
“食物和饮水的补给，那边恐怕难以保证。”左下首者亦道。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杨太守苦笑着说。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静得能听清每个人的喘息声。
“诸君，倘若我不幸死了。一定要替我重新看看，可爱的南中故乡！再为我向老母亲和妻儿问好。这八年来，也不知道朝廷的封赏，有没有真的发到她们的手里，他们又过得怎么样。”半晌后，毛太守呵呵笑了起来，甚至开起了官方的玩笑，阴霾一扫而空。
几个人笑了笑，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思，相互嘱托了几句。其所在的家族，世代在宁州繁衍生息，虽然隔着不同的郡，私下的婚姻等往来却十分频繁。可以说，正是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支撑着近半个宁州的运转。他们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南中大姓”。
自汉武帝开边西南夷，为了强化当地的郡县，持续从中原移民实边。而南中地形复杂、环境险恶，他们大多以家族为单位聚居，在官方的支持鼓励下，借助先进的汉化知识和铁器，反压土着蛮夷而成为主人翁，逐渐形成庞大的地方势力，既帮着汉朝统治，又兼具高度自治。三百多年到如今，他们就好像是蛮族酋长似得，堂而皇之地治理着跨县乃至跨郡的庞大土地和人口，在当地的威信甚至高于几年一换的流动官吏。只是上层汉人、底层夷民的形式奇特，一如拓跋氏之治党项，一如希腊人之创塞琉古王朝。
“大姓”之中，最鼎盛的是爨、孟、李、董、雍、毛、朱、吕等姓氏，各自拥有大量的私人部曲，有强烈的独立倾向。蜀汉刘备死亡时，南中大姓雍闿、朱褒、高定、孟获一起造反，被蜀相诸葛亮平定，衍生为后世小说中“七擒孟获”的故事。诸葛亮虽然收服南中，带走了丁壮充当军兵，可还是把剩下的兵力配给大姓为部曲，以示抚恤“大姓”的羁縻之意。宁州全境的云南、兴古，永昌，建宁四郡，以及益州南部的牂牁、犍为等郡，遍布着这些大姓子弟充当郡守、县令等职，类似于中原的豪族门阀，甚至犹有过之。历任南中都督的军中将校，也多有勇猛敢战的大姓男丁充任。
正是在此背景下，蜀汉刚刚灭亡时，镇守南中的霍弋的还没来得及投降，听闻了交趾四郡背叛吴国而求援的消息，于是立刻表奏以麾下将领爨谷为交趾太守，率领牙门将董元、毛炅、孟干、孟通、爨熊、李松、王素等众多部众，去占据这个大陆趾头般的新地盘，此辈多是出自南中大姓。时间证明他的果断是何等正确，这支偏师中的偏师在当地站稳脚跟，吸引了吴国人的大量军力攻击，做到了牵制一国的奇效。只可惜中原有空谈而无名帅，没有趁着敌国多年悬师于海外的机会，趁虚而击、南征平吴。
战争带来的消耗是双方的，即便是霍弋不断提供补充，交趾偏师的兵员从没到过万，主帅将领也更替了许多。首先是太守，爨谷、马融、杨稷相继担任，都是以军掌政的临时设置，没有多少文官僚属。而低阶的牙门将校们也陆续获得提拔，大多数因战功晋升为杂号将军，不少人封了“亭侯”，因此对晋朝心存感激，越战越是信仰坚定。对于他们来说，遥远的蜀汉、曹魏、大晋更替并没有太多感触，反倒是这些实战产生了向心力。曾经和睦相处的南中人和吴人，就像是打架的孩子，从一开始打打闹闹，变得歇斯底里，袍泽伤亡的愤怒情绪，转化为逐渐清晰的敌对立场。
杨太守自然就是杨稷，八年里的第三任交趾太守，出身于犍为郡。而瘦长的毛太守是毛炅，已经是享受郁林太守的待遇。黑胖子是爨熊，左下首李松，右下首是孟干，都是第一批进入交趾的老资历将校，有了将军的位号、亭侯的封爵。自从南征以来，他们没有一朝一夕的安寝，带着部曲不停转战于丛林海隅，都是心坚敢战者。亲眼目睹着亲友们不断战死，他们有过悲愤、有过梦魇，却始终咬牙坚持战斗，即便是孤立无援到绝望的今夜。
“充分休息，以备战斗。”宴会散时，杨稷依依叮嘱。
五人带着强撑之余的疲惫，各自进入了梦乡。
可人算再多，也无济于事，变故就在今夜。半夜时有几个交趾本地的民兵，举着火把打开了北城门，招呼着吴人杀入了城内。起初敌人并不相信，可看到洞开的防御，陶璜立刻下令全军起床夺城。晋人大多还在睡梦中，没有经过多少抵抗，曾固若金汤的交趾城就易手了。
无论是贪图财货的扶严夷，还是杀红了眼的吴兵，把城中百姓仅存的财物甚至是衣服，都给搜刮殆尽。为了激励久战而颓的士气，吴军的两位主帅也没有阻拦，只是派人去擒拿几个晋军为首者，单独看押保全。等到黎明时刻，路边皆是哀嚎不已的残民，以及横七竖八的军民尸体。失败者最后的尊严也没了，不仅没有一颗一粒的食物，乃于惨至以树叶掩体。
“汝等这么做，是仁义之师吗？”被羁押的杨稷怒问。
“对付君子，当然要有翩翩风度。对待叛徒，理应是不择手段的。这些军民曾是我吴国治下，却主动投靠了汝等的国家，岂不是不忠不义之人吗？”吴国的大都督薛珝，手半搭着倚靠在郡守座位上，哈哈大笑着。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他期盼着皇帝的恩赏。
“我等跨越数千里而来，鏖战数年之久，疲惫到了极点，将军也是掌兵之人，难道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吗？所以纵兵三日，再申军纪。”交州刺史陶璜，倒是说了几句实在话，继而问道：“我家皇帝特意提及，杨将军作战是各为其主，不能稍加折辱。你要是愿意投效，官位不会低于现在。”
“败军之将，但求一死尔！”杨稷挺直了腰杆。
陶璜再三尝试、好言相劝，可杨稷还是绝不松口，他只能暂时作罢，挥手让属下押走。对于剩下的几个将领，他们也用了同样的办法诱降，可都是无济于事，或许是刚刚战败，难以说服的缘故。薛珝和陶璜讨论了一下，认为还是要把这五个将领好生对待，押送到建业城去面见吴国皇帝孙皓。
可是战败者的命运，从来不是能预料到的。就在半个时辰后，吴国将领修允带着亲兵，单独提审了毛炅。他坐在上首，命人扒光了毛炅的衣服和甲胄，用铁棍捶打，用铁链拴住嘴巴，就像是折辱牛马。原本还是怒气冲冲的修允，在恣意玩弄了两个时辰后，乐得哈哈大笑。至于原因，那自然是国恨之外有家仇，四年前的古城大战时，毛炅参与击败了三路来讨的吴军，还阵斩了对方的大将修则，也就是修允的父亲。
“南中蛮，复能作贼不？”修允亲自踢了一脚，骂道。
“吴狗！”毛炅满嘴都是鲜血，却还是昂着头颅。
“恶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修允咬牙切齿。
“吾志在杀汝孙皓，汝父是何死狗也！”毛炅不屑一顾。
年轻气盛的修允，经不起这种反唇相讥，拿出屠宰用的大刀，活生生剖开毛炅的腹部，并割取其心肝，摆案祭奠亡父。他还把对方剩下的残躯，悬挂在城门之上，经受风吹雨淋。等到薛珝、陶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早已经晚了。为了怀柔大将，他们索性将错就错，并未加以阻拦。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交趾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这八年来，不仅是南中人杀红了眼，吴兵也带着满腔的仇恨，此刻正是肆意发泄的机会。炼狱般的三天过去后，当地军民被屠戮了大半，残存者大多是妇孺，沦落为奴。陶璜带着军队留下主持大局，薛珝则押送着俘虏将领们，坐船走海路去向建业城的孙皓报捷。
颠簸且漫长的海上之路难说顺利，不谙水性的杨稷很快得了重病，最终不治身亡，其头颅被斩下留作请功之用，残躯被吴人抛入大海里。就连吴国人的主帅薛珝，也在缺乏新鲜食物和淡水的情况下，病死在半道上。在那个年头，浮海行军的确是个风险极高的事情，剩下的人不得已而改走陆路。此时的晋军将领，只剩下孟干、爨能、李松三个人了。
到达吴国首都建业之后，孙皓非常开心地接受了献俘，宣布大赦境内并准备第二年改元。他非常欣赏三个降将，可命人如何劝诱都难以得逞，于是推思可能是其家属仍在蜀川的缘故。为了断绝念想，他准备将三人迁徙到临海县，用距离和时间消磨其意志。
好在孟干有烹饪和制作竹弩的技艺，用之邀功于孙皓，才得以继续居住在建业城，便于逃脱北上。熬了几个月后，他们瞅准时机开始逃亡，追兵抓住了爨能而处死，剩下两人就躲在不远的草丛里，侥幸逃过一劫。他们劫持了个打渔船，勉强渡江北上。
千辛万苦之后，孟干和李松终于抵达了大晋境内的下邳县。此刻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印信和文书都在被俘时丢失，没有任何佐证身份的文件，囊中也只有零星一点吴钱，没办法在此使用。于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就近登门去了县衙，声称自己是西南败军之将，理所当然地被当做骗子，轰出门外。
两人无奈至极，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继续顺着方向朝西北走，去相对更近的洛阳，寻找别的办法。他们没有放弃自证，一路上去了几个郡府、县廨、军营，可总是连正门都进不去，就被看守者呵斥逐出。贫困交加的两个人，沿途只能以乞讨求生，过得狼狈不堪。
在抵达兖州济阴郡的时候，他们遇上一个好心些的郡吏，告知二者他曾读过朝廷传阅的西南军情文书，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经过宁州和诸部蛮夷的多次救助，交趾郡还是不幸陷落，这是因为杨稷主动投降了。至于上疏的人，自然是现在全权负责西南军政的宁州刺史鲜于婴，因为曾与之并列的霍弋在年初时去世了，其子霍在只是挂着太守的职衔统领兵马，没有什么话语权。鲜于婴还激动地表示，他正在亲统兵马驰援的路上，却得知了杨稷等鼠辈投降吴国的消息，仍不住扼腕哭泣，为大晋识人不明而痛惜。于是没有什么可争议的，朝廷下令把杨稷等几个将领列为逆贼，从征的军士家中也不予任何抚恤，甚至要按照军法加以酷刑。所以郡吏再三叮嘱二人，无论是从哪里听说了这几个人名，以后可再不要拿那个名号招摇撞骗了，因为这反而有罪。说罢，他出于同情灾民的心理，还是施舍了一点粮食。
听到这个消息时，孟干和李松很难说是愤怒多还是惊讶多，傻愣愣站了半天，连辩解都忘了。在吴国当俘虏时，他们固然听说了很多流言蜚语，却以为是敌人为了劝降的挑拨离间之计，根本不相信。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同僚竟然做得这么狠、这么绝！霍弋已死，鲜于婴无耻，难怪援兵迟迟等不来，可怜他们浴血百战却成了罪人！现如今，往遥远的故乡走反而是死路一条，因为他们是在逃的通缉犯，宁州已经是鲜于婴的地盘，他们被抓住后就是百口莫辩，能得痛快一死都是奢望。而仅剩的出路，就是能和朝廷中枢取得联系，证明他们的赤胆忠心，刷洗冤屈、报复仇人。
夜宿黄河边的时候，病累交加、心灰意冷的李松，再也坚持不住，死在了老战友的怀里。他没有饿死于围城，没有战死于阵前，却寒饿死于大晋的繁华中原，依旧背负着一个无端的“叛徒”罪名。即便如此，他却没有留任何遗言，临死前只是古怪地笑了笑，也不知在作何想法。
于是乎曾在交趾城中盟誓的五人，最终只剩下一个孟干而已，他的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数万忠魂的冤屈等待着他去澄清。这个老练的军官，放弃了所有的尊严和骨气，混在逃荒饥民之中乞讨抵达了洛阳，并想办法接近了朝廷的人，凭借烹饪技术得以出入官府，蛰伏隐藏下来。因为自己的身份敏感，他不得不暂时用了个化名，等待着接近皇帝之类的洗冤机会。他真是个单纯的南中人，压根就没考虑到用什么证据来证明，也不知道和皇帝交谈是多么难实现的事，纯粹是想到怎么干就怎么干，缺乏周密的思考。可是除了眼前这条路，他也的确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孟干就是蒙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