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廨森森如城阙,内外隔湖海之深。
“士彦呐,你来本县也有两个月了吧!”甫一踏入中厅,匡胄就亲昵得称呼着张轨,并重重搂着肩膀说道。混迹小县多年,他最擅长也最喜欢的手段,便是与任何人都显得万分熟络、亲密无间。这一招使出来,别人往往就只能笑脸相迎,有什么事都一笑而过。
“是的,功曹。”张轨顺口回答说。
“好啊,好哇,我等皆老朽不堪大用,将来的共县如何,还得看尔等青年俊秀。这段时间以来,衣食住行可还习惯的吧?我等待汝如何,也没有歧视外乡人吧?”习惯于拐弯抹角的匡胄,再度打起了哑谜。他当然是想隐晦得提醒,让对方不要多管闲事。
“多亏有诸位帮忙,我们才得以安宁居住。”张轨不明所以,先是感谢一番,毕竟这属于事实。然后他这个女几山上闯下来的愣头青,又毫不顾忌官场语言的含蓄,挑明了话直接问道:“但是功曹,我还是有话不吐不快。刚才那些门外的士家,状况实在令人怜悯,还望你能体恤。”
“张门督!”没想到对方这么不上道,匡胄登时换了脸色,松开手退后一步,表情严肃得反诘道:“你也赴任两个月了,难道不知道法度明确、规矩森严,还要替这些犯罪的军士求情吗?我等既然食朝廷俸禄,就理应按这些法规办事,岂有自己挑战官府底线,反让人情大于法纪?”
“民为贵,社稷次之。”张轨闻言皱眉道。
“还是省省你的大道理吧!倘若真有那能耐的话,去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说‘君为轻’啊?我就这么说了,官府制定婚配是士家铁律,擅自婚配者就是犯法,理应处置。足下要是有异议,大可以向蒋主簿、王太守提去。”听得这番劳什子的话,匡胄终究是不耐烦了,拂手打断道。他自忖是按照法令办事,上官也只有赞同的份。
“事涉士家,属于我管辖,定会为之抗争到底。”张轨深吸一口气道。
两个县中大吏,大清早在县廨之中吵闹,搅得众吏们纷纷好奇打量,却没有谁敢于凑近劝阻。就在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姗姗来迟的“掌印周公”蒋玄,在从吏们的前呼后拥下走了进来,脸上似乎有不悦之色。瞧见右侧尴尬站立的同僚,他不禁负手停顿下来,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主簿,你可算是来了!”匡胄像个小媳妇,积了一肚子委屈。
“你们可否先给我解释解释,拥堵在外头的士家是怎么回事?”面对老搭档,蒋玄亦没给出好脸色,斜着眼睛问道。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对这呼冤之事不满,顿时让张轨觉得机会来了。
“主簿容禀。”张轨抢先一步,把话茬接了过来。继而他将士家如何蒙受冤屈,怎样被剥夺新妇的惨状,凄凄惨惨得描绘出来。同时也没忘了添油加醋,不指名道姓得指责说,官府身为秉公理事之地,怎么可以派这么多全副武装军士来,把呼冤者当做叛逆对待。
出乎意料的是,蒋玄并没有如其所想变得愤怒,反而是用他那精通世故的老眼睛,上上下下得朝张轨仔细打量了一番。意思似乎是说,这位京洛来的死板客吏,真是让他刮目相看。然而不知趣的张轨,在这古怪氛围下依然坚持着又说了片刻,才略带遗憾得罢休。
“咳,咳!”暗暗发笑的匡胄,满脸幸灾乐祸。
“说来也怨不得张门督,他毕竟是久处京洛,只知道都邑士人的淳朴高洁,哪知道这边乡民的刁狠顽劣。”蒋玄刚一开口,就给事情定了调,他眯着眼睛道:“要是让这群士家继续在外面胡乱闹腾,指不定让别人以为我们是有多欺负百姓,这共县的吏治要惹多少闲话!”
“主簿!”张轨惊得嘴巴微微张开,错愕无言。
“唉,说来也是。门督啊,你其实可以想想看,要是遇上什么委屈的事,来官府门前呼天喊地闹一闹,就能使我辈因同情而包庇,这法度还有什么公正可言?”蒋主簿的头号心腹,浑圆肉球般的王绣凑上前,一唱一和道。方才他们不肯介入,现在既然“周公”发了话,那就是验证忠心的时候了。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颇有道理,张轨一时无法反驳。
“而且张君恐怕有所不知。这一县之内,门下督主管军事行动没错,但是士家的家眷是民政并不在内,反而是属于兵曹史的管辖范围。这件事就算是有争议之处,那你可以走程序向刘兵曹反映,而不是一时冲动误判了职权。毕竟我辈是公门之人,一切要按规矩办事嘛。”新履任金仓贼曹史的韩霁,双手叉于胸前,作谦恭状道。此次征缴春赋,他正是匡胄的搭档,亦协同商定了这个抓士家新妇以要挟的计划。
“既然提到,那我就得说清楚了。匡功曹执行此事之前,曾与我知会过一声,完全是合法合规之事。纵然我很同情这些士家,然而国法无情啊,岂敢擅自包庇?故而我指派人手去帮忙抓捕,因此事属于兵户的民政管理而非军事行动,所以未曾告知张门督。嘿嘿,基层的吏事繁杂,职权是划分得很细的,士彦有所不知,也属正常。”被点到名的兵曹史刘纠,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坚决表明立场。然而相对之下,他说得客气许多,显得不愿过多得罪张轨。
一连串的反对声传来,让张轨既感到猝不及防,更觉得万般无奈。这群久处县中的老狐狸,初时还会置身事外,可一等到实际掌权者蒋玄开口定调,就立即变得精神起来。仿佛附和得晚了,或者支持得弱了,就显得不够忠心似的。在场的中高层吏员,无一例外得表了态。
若是潘岳尚在,凭着正儿八经的县令身份,或许还能压制住这群老吏。可惜此人不但不理事,甚至主动将权力拱手让人,这让张轨变得毫无反击之力。现如今情势瞬间分明,他不仅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而且没有名正言顺插手其间的权力。再多意见,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行了,总之不能任由这群士家胡闹,显得咱们治理不好共县之民,让其蒙受天大的委屈似的。此事传扬出去,太守会怎么看待我们?匡功曹、刘兵曹做得对,休说是派队人马威慑控制住,依我之见就该直接将其捉拿扣押,作乱党惩处!军令如山,这些人与临阵叛变何异?”
“本来就是欺压百姓,还反倒扣以作乱之名,真是岂有此理。”张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可这情况下懒得再多嘴。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真的要与所有人为敌,而且还是于事无益的为敌。现在他只盼着京洛那边早点有回信,山涛等人能给予鼎力支持,让他能涤荡此间的浊气。
“张门督,军士的行动理应由你负责。这群乱民在外面胡闹,眼下你理应率队缉捕,将其投入监牢。”却不想老奸巨猾的蒋玄,即便看到张轨沉默退让,又怎会将其轻易放过。他抛出这个冠冕堂皇的指令,用意何其狠辣。既然后者要替低贱的士家出头,那就偏偏令其去做恶人。
果不其然,张轨气得捏紧了拳头,却无可奈何。他能感觉到左右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烧得他后背发烫。可即便对方直接发令,他依然要顶住作最后挣扎,半晌没有挪动。
“门督还在等什么?”蒋玄冷声催促道。
“蒋主簿,这件事情,恕在下万万做不到!”张轨长叹口气,环顾着身边的同僚,动情说道:“自古以来,立官以牧民,乃治之也,非惩之也。这群士家在情急之下,冲到官廨申冤固然不好看,但情有可原。依我之见,劝退也就是了,何必要这般过分。”
“哼哼,门督真是好心肠。要是有朝一日你率军讨寇,手下人抛下兵刃跑了,你也要觉得他们是上有老下有小,所以不予惩处吗?要是个个照你的想法办事,那法律可以直接作废,官府可以直接解散了。”还没等正主答话,匡胄就落井下石得讥讽道。
“士彦你不要顾忌太多,且按规定去做。官法不可违,要是人人都学他们闹事,这县廨岂不是菜市场一般?抓去关个几日,放了也就是了。”倒是年纪较大的记室史鲍融,略带些同情得委婉劝道。他理解年轻人的脾性,特意发言为其指点迷津。
“你是去还是不去?”蒋玄问得简单明了。
“不去!”张轨答得更为精短。
“此事我当行文向州郡通报!”蒋玄厉声威胁道。
“我亦有纸笔,也会写行文!”张轨不甘示弱。
“张士彦,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共县可并不缺你这一号人物!不要以为受朝廷指派,你就可以在这为所欲为。待到你违法抗命的事情捅上去,可做不到全身而退,届时可不要后悔!”头一次遇到这般反抗,蒋玄不禁怒极反笑,下达了最后通牒。
“诸位都是同僚,何必闹到这地步呢?嘿嘿,士彦只是少壮热血,过分同情了士家,万不会真的上书。”事情越闹越大,普通吏员们都吓得噤若寒蝉,唯有资历较老的鲍融,挤出笑容充当和事佬。他扭头对张轨道:“是吧?快别耽搁了,带兵捉贼去!”
“不去!而且我一定会告知州郡,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张轨,忘记了掩饰脱口而出,并冷冷答道:“我乃本县门下督,没有我的指令在,谁敢擅自捉人?而且蒋主簿你只是暂领县印,真正的县令依然是潘安仁,我还轮不到听你的差遣!”
一言既出,整个县廨都彻底寂静无声。
“好啊,好啊!诸位且瞧瞧看,咱共县究竟来了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连法纪都敢明目张胆得冒犯,真是无比嚣张!”蒋玄尖着嗓子哈哈笑得,他算是终于彻底认清了张轨的立场。继而他转过头,随便喊了个属吏道:“你且去门外,把那个曲长窦朗唤来!”
属吏慌忙答应,小跑着去叫来了窦朗。
“带上你的人,将外头闹事者全部羁押入牢。”蒋玄吩咐道。
“不可!我会上书郡中求情,万勿擅自捉人!”张轨对抗道。
“是!”门下督的反对,只是让窦朗犹豫了刹那,就立刻做出了反应。他身在县中多年,理得清到底谁才是真掌权者,谁只是挂名的空头上级,毕竟他及其家人还要在本县居住很多年。他眼带歉意得看了下张轨,就挺身对着蒋玄保证道:“请主簿放心,我这就去抓捕!”
不等回答,窦朗就趋步而出,在门外大声吆喝起来。士兵们行动迅速,又故意在捉人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这自然是做给里间人听的。这场争执已尘埃落定,站在远处隔岸观火的小吏们,各自低头忙活起自己的事情。说到底,这是场差距悬殊、毫无悬念的斗争。
“张门督,你就请便吧!”蒋玄得意地冷笑着,转身入了内厅。
县廨等级分明、规矩森严,里头是大吏们办事的场所。随着领头羊的离开,匡胄、鲍融、刘纠都不敢迟疑,连忙跟着走了进去,以表示与张轨的划清界限。虽然名义上是平级,可他们的说话分量,远远及不上“首吏”。鲍融带着遗憾和同情,稍微看了眼失败的张轨。
吏事的艰难,再次让张轨感到浑身无力,他完全没有办法阻拦。望着大吏们的背影,他带着满腹悲愤矗立许久,最终化为一阵苦笑。咒骂固然简单,可他现在还必须尽己所能,想办法去帮助那些无辜的士家。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先克制住心态,走进了匡胄的房间。
“门督有何贵干?”匡胄玩弄着纸笔,头也不抬。
“功曹见谅,还不是为了士家之事。”张轨努力挤出笑脸。
“哦?”匡胄佯装好奇,带着得意昂首。
“望功曹能稍加宽宥。”张轨降低姿态,躬身作揖。
“哎呀呀,何必如此呢?我只是秉公办事,即便是有所争执,那也是所见不同嘛,绝无私人恩怨。”见此情形,匡胄心中得到了无限满足,但他还是克制着笑意尽量严肃,摇头道:“我倒是可以宽宥,然而现在羁押此辈,属于刘兵曹的职权,我也无法干涉啊。”
“可是。”到此地步,张轨怎肯罢休。
“去吧,去找刘兵曹吧!”匡胄再度低头,不再理会。
张轨极其委屈,只好又换了个房间求情。
“士彦啊,我何尝不想帮忙呢?只是能不能放人,还是得负责刑狱罪法的法曹史说了算,你说对吧?再怎么样,我等可不能干涉法纪啊。”刘纠满脸堆笑,给出了个几乎没啥差别的回答。从个人上表态支持,在实事上爱莫能助,这套招数他们玩得炉火纯青。
多次交涉无效,张轨只得又去找别人。
“唉,说起来也着实为难。在下虽然身为法曹,可职权仅在于为大吏们提供参考建议,遇事不能做主。这件事是由向军户征收春赋引起的,按理说兵曹、户曹、吏曹都牵扯其中,连你们这些‘大吏’都做不了主,何况是小人呢?”法曹史焦况,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掰着手指头一一数道。
对方这么诚恳客气,张轨又能奈其何呢?
于是乎整个上午,张轨在各个吏房中兜兜转转,纵然是对这群同僚好话说尽,可还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谁都对他笑脸相迎,可谁都表示无力相助,踢皮球似的将他来回驱赶。等到下午他又试了几次,依然是得到这种毫无意义的答复,问题依然无法解决。
思前想后,张轨不得不面对现实,整个共县握有拍板之权的,唯有刚争吵过的主簿蒋玄。向州郡行文是气话,他知道送上去也迟迟得不到答复,那些军户会长期在狱中受苦。于是他放弃了剩下的所有自尊,步履沉重得来到蒋玄的房门外,深吸口气准备敲门。
“门督,寻你很久,却在此处?快快,有件要紧的事情,需要你去处理。”竟是门下书佐薛琛,很突然地蹿到了身前,一边挡住了张轨的去路,一面将其往外推。这番话说得名正言顺,上次他借到后者这个光杆司令的名下,充当其临时的属吏,替其处理杂事。
“啊?”张轨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走吧!”薛琛不由分说,费力将主官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