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阿姨我要换工作
一排一排,一排又一排,高高的黑色金属架,从地板到屋顶,每一个列都有十二三层,两层之间一尺高的距离,一条条白色的物体填充在里面。
前后左右都是铁架,密密麻麻,望不见尽头,佘凌手中提着一盏灯,走在狭窄的过道上,没有见到通风口,四周却总仿佛有风吹过,冷飕飕,拂在脸上。
好怪,自己是怎么忽然来到这里?很陌生的一个地方,方才隐约看见青色的墙壁,直觉是石壁,那么便该是基地,但自己是怎样进入基地?
举起左手中金色的灯,太阳能露营灯,营区中有人找到过,夏季里罩一层塑料膜,放在外面充电,但自己没有这样的灯,但记忆中,忽然间又是怎样将灯头向上一拉,便亮了起来?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转身向左,高提着马灯,右手揭开一张架子上的白布,下面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苍白的面色,泛着青气。
地面淡蓝的雾气上涌,很快,那一张脸便仿佛铁青了,原本死气沉沉的脸,居然因为这一层颜色,出人意料地生动起来,仿佛生命突然间回到冰冷的躯体中,嘴唇似乎下一秒就会颤动起来,吐出另一个世界的言语。
佘凌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然把白布盖了回去。
自己不该在这里,要马上离开。
佘凌迈开脚,沿着走道直冲过去,拐过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脚步越来越快,前方却绵延不断的停尸架。
她犹豫一下,向两旁看,灯光的映射下,左右延伸出去,不计其数的铁架,猛地转头后望,无尽头的停尸架遮蔽了来时的路,已经记不起之前经过哪里。
在轻微的眩晕中,铁架缓缓移动,彻底混乱了路径,佘凌前后左右观望,雾气越来越浓,自己身在迷阵之中,好像再也无法走出去,永恒与死尸为伍。
毛骨悚然之中,她不由得“啊”地一声尖叫。
“你见了鬼吗?叫这么惨!”
一只手猛拍自己。
“呼!呼!”
佘凌一下子坐起身,大口喘气,手电筒的灯光下,母亲大瞪着两只眼睛,正望着自己,一只手还拉住自己的左臂,不住地摇。
佘凌摇了摇头:“妈,我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
“许多尸体。”
龙柏真默然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在诊所,每天看到那么多死人,难免会梦到,这第二波疫情也太吓人,之前传染,总能拖几天,现在一天就没了。”
从前还能指望,顶过一周两周之后,或许竟然能够自愈,如今想都不敢想,感觉状况不对,就要与亲人朋友诀别,早上说“再见”,中午人便停放在基地门前。
佘凌轻轻摇头:“变异病毒凶险,我其实还能坚持,所不能承受的是……”
是只能旁观。
看着病人胸口起伏,虽然已经休克,却还有呼吸,生命依然持续,顽强在坚持,却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无可挽回地流逝。
站在病人之间,一串串药品名从自己脑中掠过:
肾上腺素、多巴胺、甲泼尼龙、阿托品、亚胺培南……
还有它们的价格。
从二月初,病毒逼近,到现在三月中旬,到了晚间,如果只有母亲自己两个人,便忍不住要打开系统,一个个查询:
肾上腺素 十五水晶\/支
阿托品 四水晶\/支
头孢 十六水晶\/十支
这些数字都印在自己脑子里。
每当拉着拖车,向外运送尸体,头脑中不由得便要列出一个价目表,要多少奥司他韦、糖皮质激素可能挽回生命?这些药品要多少费用?
一般都要上百枚水晶。
只是一百、二百水晶,就可以让人又变得活生生,自己可以付出这样的代价,但让自己不能有所行动的,是对于风险的预估,究竟是怎样得到这些药品?
龙柏真的视线在她脸上绕来绕去:“我们并不是没有感情,但人总要先保护好自己。”
为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意,哪怕不惜破产,药品的来源要怎样解释?假如系统暴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毕竟已经这个年纪,你的人生还长。”
七十三岁,即使在战前,也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前路很快望到尽头,更何况如今是末世。
虽然称不上“视死如归”,龙柏真并不为自己太过遗憾,主要是忧虑佘凌,今年只有四十七岁,还有漫长的生命,在系统的帮助下,她本可以过得相对轻松,自己很是希望,女儿能有平稳舒适的余生,假如因为责任感,断送了未来四十年,实在不能瞑目。
佘凌点点头:“我明白的,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转而笑道:“妈,你一定长命百岁的。”
“好了,现在才四点,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赶快睡吧。”
龙柏真说完便躺下来,蒙上被子。
佘凌也钻进被窝,翻来覆去十几分钟,到底还是爬了起来,拿起电子书,点开来,阅读灯亮起,《白山黑水之歌——我在农家小院写诗》。
“黄金凤心头一把火越烧越旺,‘霍’地翻身下了炕,棉袄也忘了披,张着两只手,站在黑咕隆咚的地上四处望。
三天后便要过门,自己必然要走了,今天晚上就离开拜泉,却不敢去齐齐哈尔,要往哈尔滨碰碰运气。
该带哪些东西?
棉猴儿、棉鞋,直接穿在身上,大褂、衫子、手巾,箱子底几角钱,都塞在包袱里。
差一点忘了自己的烟袋,铜锅、乌木杆、牛角嘴的漂亮烟袋,是去年生日时,姥姥送给自己……”
不知不觉,鸟鸣声又响起来。
龙柏真挑开眼皮:“一个早上没睡?”
佘凌嘻嘻一笑:“妈,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魂牵梦萦的空间小屋,八十万公里,一个早上缩短了一百五十千米。
早饭之后,佘凌来到诊所,同每天一样,一大早就有病人,重重地咳着,吐一口痰在卫生纸里。
卫生纸也紧缺。
佘凌再一看纸袋里面:“绿色的脓痰,可能已经并发细菌性肺炎。”
病人喘着气,喃喃地说:“病毒,细菌,细菌,病毒。”
佘凌:病毒细菌双感染。
“吸一下氧。”
搬过制氧机。
已经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
又弯下身去拿纸篓:“我倒一下垃圾。”
一个晚上,几个纸篓里的垃圾袋全满了。
曹彩凤道:“先把她搬出去。”
夜间一位患者死去。
拖着拖车向外走,迎面万田匆匆而来,佘凌立刻招手叫住他:“你等一下,有句话说。”
万田停下来,看了看车上的尸体,口罩下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要我帮忙吗?”
“要的。种植区现在有没有岗位?”
万田挑了一下眉毛:“你要去种地?”
佘凌点点头:“想要换个工作。”
“凌姐你……”曹彩凤睁大眼睛。
万田道:“顶不住了吗?”
“确实受不了,每天这么多人死去,无能为力。”
“现在各处都有空缺,几十天时间,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如果你要来,随时可以上岗。其实你不必一定去种土豆,这些天充电站生意蛮好,都来找你充蓄电池。”
佘凌摇头:“紧邻诊所,看了难过。”
万田上下看看她,突然乐起来:“那么好,你今天就来吧。”
又瞥曹彩凤一眼,身影一晃,快步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基地大门前,两个人将尸体搬到地面。
退开几步路,曹彩凤望着她,深吸一口气:“凌姐,你真的要走吗?”
佘凌看了看她,转头望向四面,一辆辆拖车从各个门中出来,如同黑色的小溪,汇集在基地门前。
车头和车尾的人弓下身去,将车上的物体抬下来,少数装有袋子,或者遮一块布,多数是直接的人体,连头都没有蒙起来,经过的人可以看见惨白的脸。
共同之处是,袋子或衣服上用别针别一张纸片,按规定,上面会写姓名、年龄、住址,如果可以,也会记录死亡时间。
“今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张死人的脸,我不认识她,但总觉得熟悉,好像许多见过的人,叠加在一起。”
“难怪你突然叫那么大声。其实我也有一点撑不住,有时候真想干脆不做,但这里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医生,如果连我也不做,大家可能更难过。”
诊疗费已经不足道,转行去种萝卜、养鸡,都能有一份收入。
“自从病毒变异,从前的药都没有了效果,我看到患者亲人的脸色,把家人送来诊所,就像送进殡仪馆。”曹彩凤又说。
佘凌:这就是我要离开的原因,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心理压力。
“每天早上和晚上,我会过来一起搬尸体。”
曹彩凤苦笑一下,这已经是次要的,今后,诊所就只有自己独自支撑。
基地内,d2区医院检验室内,谢挽霞紧盯着显微镜目镜,几分钟后,她打出化验单,并在上面签了字。
忽然,她的目光凝注在样本姓名上。
“妈!”
有人拍着窗玻璃叫。
谢挽霞肩膀一抖,转过头来:“冠英,你怎么来这里?”
冠英笑嘻嘻:“从今天开始,图书室彻底关闭,我到这里帮忙。”
谢挽霞从台边站起,来到窗边:“刚好有件事告诉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找汤寿柠?她在这里,h12N7病毒加金黄色葡萄球菌,双重感染。”
“啊呀,能批药吗?”
“青霉素应该可以,药厂昼夜不停在生产,奥司他韦要特别申请,听说库存越来越少了。”
“凌姐……”
“你找她做什么?不要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