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的风,似乎都因为那一道诏书而变得温顺了些。
成都而来的禁军士卒拖着瘫软如泥的杨仪,穿过庭院。
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杨威公,此刻双目失神口中喃喃自语。
早已没了昔日那半分的威风模样。
将军府内的文武官吏们,看着这一幕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外。
压抑的气氛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新政推行的阻碍,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监军,终于被搬开了。
江东的天,晴了。
魏延没有理会众人复杂的反应,只是挥了挥手吐出两个字。
“散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而后迅速退去。
偌大的庭院,很快便只剩下魏延与他身后那几位核心人物。
“将军,当真是神鬼莫测之机!”
那剌终于忍不住,兴奋地搓着手。
“那杨仪狗贼,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魏延不置可否,转身向书房走去。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甚至连一丝松懈都没有。
陆逊与诸葛恪跟在他的身后,那份源自胜利的轻松。
在感受到魏延身上那股愈发沉凝的气息后,也悄然散去。
书房之内。
刘备赏赐下来的黄金蜀锦,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无人问津。
魏延径直走到那副巨大的江东舆图前,久久不语。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陆逊上前一步,率先打破了沉默。
“此番过后,将军在江东威望已无人可及。无论是新附之文武亦或归心之士族,皆对将军心悦诚服。”
这番话是事实。
经此一役,魏延用最酷烈的方式。
向整个江东证明了谁才是汉中王任命在这里真正的管理者。
“伯言。”魏延终于开口,却没有回头。
“你觉得,我们赢了吗?”
陆逊闻言一怔。
赢了吗?
杨仪倒台,新政通达,君王嘉奖,大权在握。
这若还不算赢,什么才算赢?
“将军此计一石三鸟。既除了心腹之患,又得了江东人心,更全了援助荆州之名。在逊看来此乃全胜之局。”
“全胜?”
魏延终于转过身,似笑非笑。
“伯言可知,这封诏书与杨仪那封构陷我的奏疏,有何区别?”
陆逊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魏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一个念头在心中划过,让他背脊微微发凉。
“区别在于,杨仪的奏疏想让大王杀了我。而这封诏书是告诉大王,杀我的代价太大了。”
“仅此而已。”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诸葛恪脸上的骄矜之色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自诩智计过人,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仅仅是这场博弈的表层。
陆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躬身一揖。
“逊,受教了。”
他明白了。
魏延赢的不是杨仪,而是赢了刘备心中的那杆秤。
他用一个富庶的江东,一支强大的水师。
以及与关羽联动的战略价值,让刘备不得不选择相信他。
这不是信任,这是交易。
“所以,我们没有赢。”
“我们只是暂时安全了。大王心中的那根刺非但没有拔除,反而因为这一次的交锋扎得更深了。”
“他会时时刻刻记着,他有一个远在江东手握钱粮兵马,甚至能联合士族影响朝堂的镇北将军。”
“而这份忌惮迟早有一天,会再次变成悬在我等头顶的利剑。”
一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那剌脸上的兴奋早已消失,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邓艾忍不住问道。
魏延的视线重新落回地图之上。
“从今日起,我等在江东不仅要防备北方的曹贼,提防孙氏的余孽。”
他的手指,从建业缓缓划过长江,最终指向了遥远的成都。
“更要防着……我们成都的‘自己人’。”
……
千里之外,成都王宫。
大殿内的喧嚣已经散去,只剩下刘备与诸葛亮二人。
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刘备端坐于王座上,许久没有说话。
虽然他当着百官的面,展现了雷霆之怒与浩荡君恩。
但此刻独对诸葛亮,他脸上那属于君王的威严渐渐褪去,露出了几分疲惫与深思。
“威公此人,才干是有的。”
刘备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
“只是这心胸气量……唉。”
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大王,亮,已拟好诏令。”
诸葛亮轻摇羽扇回应道。
“革其职务,着其即刻返回成都,交由廷尉府论罪。”
“不必了。”刘备摆了摆手。
“杀一个杨仪容易,但眼下天下未平,正是用人之际。此人虽有大过,但罪不至死。”
诸葛亮抬起头,看向刘备。
“孤意已决。”
“将他发配去南中,交由庲降都督李恢调遣。戴罪立功,也算是人尽其才。”
将一个善于内斗构陷的文臣,扔到那蛮荒之地去跟蛮夷打交道。
这既是惩罚,也是一种物尽其用的冷酷。
诸葛亮没有反驳,躬身道:“大王仁德。”
他知道,这不是仁德,这是一个成熟君主的权衡。
短暂的沉默后,刘备终于将话题引向了他真正关心的地方。
“军师。”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
“文长私自组建水师,纵然其心为公亦是逾矩之举。”
“今日他能为荆州建水师,明日……他会不会为自己建一支更强的水师?”
问题被直接抛了出来,尖锐而直接。
殿内的气氛,比之前讨论如何处置杨仪时,还要沉重百倍。
这才是君王真正的心病。
一个权力过大行事毫无顾忌,甚至能撬动朝堂的封疆大吏。
诸葛亮心中再次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静。
“大王。”
诸葛亮走到刘备身后,与他并肩而立。
“锁心之法不在缰绳,而在恩义。文长将军之心犹如烈马,可以顺抚不可强勒。”
“若君臣之间猜忌不除,互存芥蒂。那今日之泼天大功,到了明日便可能成为催命之符。”
“如此非国之福,亦非大王之福。”
这一番话,几乎是掏心掏肺。
刘备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夜风吹动他的衣袍。
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孤,知道了。”
诸葛亮看着自己这位主公的侧脸,在那张仁德宽厚的面容之下。
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属于一代枭雄的深沉与决断。
他知道自己的话,大王听进去了。
但听进去了多少,又会如何去做,却是一个未知之数。
君心,难测。
刘备转过身,走回案几旁。
那里还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
他拿起一枚黑子。
一声轻响,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断掉了白子的一条大龙。
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