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监军府。
夜色深沉,一如杨仪此刻的心情。
一连七日。
他布下的天罗地网终于开始收线了。
一名干瘦的探子正跪伏在地,用一种压抑着兴奋的语调,汇报着最新的发现。
“禀杨监军,小的们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一路追查那些离奇病故的水师士卒,以及那些挂着商号旗帜的船只。终于查到了他们的最终汇集之地。”
探子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
杨仪端坐案后一动不动,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闪烁着狼一般的幽光。
“乃是何处?”
“荆州南郡,江陵城外的一处秘密水寨!”
江陵!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杨仪的脑海中炸响。
那探子似乎嫌这道雷还不够响,又重重地补上了一句。
“小的们还查探到,那些所谓的商船上运送的根本不是丝绸货物,而是大量的铁料、桐油与上等木材!”
“更有甚者,我们的人在其中一支队伍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探子抬起头,脸上满是邀功的神色。
“如今的江东水师副都督,负责和周泰一起镇守濡须口的贺齐!”
贺齐?!
杨仪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船匠、铁料、桐油、精锐水卒、楼船图纸……
还有贺齐这位江东水战名将!
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彻底串联了起来。
那个目的地——江陵,更是让这根线绷紧到了极致!
江陵是谁的地盘?
是关羽!是那个不久前才派了儿子关平来建业的汉寿亭侯!
一个恐怖却又让他欣喜若狂的推论,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他的整个大脑。
魏延!
这个狂悖的武夫,他根本不是在资助关羽。
他是在用整个江东的资源为他自己,在荆州秘密打造一支全新的,只属于他的水师舰队!
这已经不是“结连外镇”了。
这是私募兵马,是暗藏甲兵,是彻头彻尾的谋逆之举!
新政之争不过是政见不同,尚有回旋余地。
可谋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是任何一个君王都绝不能容忍的底线!
他终于抓住了魏延那条看似无懈可击的猛虎,最致命的死穴!
“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笑声,从杨仪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尖锐而刺耳。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多日的压抑、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复仇的快意。
魏文长啊魏文长,你千算万算,算得到我杨仪会掀翻你的新政棋盘。
却算不到我会抓住你谋反的铁证吧!
你以为你瞒天过海,化整为零,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可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跪在地上的探子被他这副癫狂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头埋得更低了。
许久,杨仪的笑声才渐渐止歇。
他重新坐回案后,那张阴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狰狞。
“此事,还有谁知晓?”
“回监军,此事乃绝密,只有小的与几个核心弟兄知晓,绝无外泄。”
“很好。”
杨仪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金子,丢了过去。
“拿去,分给弟兄们。记住从现在起,忘了你们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若有半句风声走漏……”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谢杨监军赏!”
探子如蒙大赦,捡起金子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杨仪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走到一旁的书架,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一卷崭新的上等竹简。
他要写奏疏,一封足以将魏延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奏疏!
他将竹简在案上缓缓铺开,取过一旁的上好徽墨,细细研磨。
墨汁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杀意。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在竹简之上。
无数恶毒而精准的词句,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组合。
他要将每一个字,都变成射向魏延心脏的毒箭。
片刻之后,笔尖落下。
“臣,左将军府兵曹掾、江东监军杨仪,冒死上奏汉中王。”
“……窃观镇北将军魏延,入主江东以来倒行逆施,名为推行新政实则聚敛民财,以充私库。”
“然此等政务之失,尚属细枝末节。臣日夜监察,终窥其狼子野心,骇然惊惧,不敢不奏!”
他笔锋一转,直指核心。
“魏延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其暗中以江东之钱粮、军械、船匠、精兵,于荆州江陵之地私自组建水师!其心叵测,图谋不轨之意,昭然若揭!”
“江东水师名将贺齐已为其所用,秘密西行。数千水师精锐化整为零,伪装商贾逆流而上。楼船图纸军国重器,亦被其私相授受!”
“江东为盾,荆襄为矛。魏贼若反,则长江天险尽为其所有。届时,魏贼东可断建业,西可控白帝。汉中王基业危在旦夕!”
杨仪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煽动性。
他将魏延的行为,描绘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
将魏延的行为定性为动摇国本的巨大威胁!
写到这里,杨仪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停下笔喘息了片刻,然后用更加狠厉的笔触,写下了最后的建议。
“臣恳请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速遣宗亲重臣亲率禁军,以雷霆之势星夜驰赴建业。”
“先夺魏延兵权,再将其锁拿押解回成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迟则生变!若任其羽翼丰满,则悔之晚矣!”
最后一个字落下,杨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将整卷竹简拿起来,从头到尾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字字诛心,句句夺命,毫无破绽。
这是铁证,是任何人都无法辩驳的铁证!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封奏疏摆在刘备案头时。
那位仁德之君脸上浮现出的震惊与震怒。
他也仿佛看到了魏延被剥去官服,戴上枷锁。
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押解回成都的狼狈模样。
而他杨仪,作为揭发此等惊天大案的首功之臣,将会得到何等的封赏?
取魏延而代之,成为新的江东都督?
甚至是进入中枢,和那位军师并肩?
无尽的权欲,让他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卷好,用火漆仔仔细细地封了三道。
然后他走到门外,对着侍立在阴影中的心腹下达了命令。
“传我密令,备最好的快马,选最可靠的死士。”
“将此密奏八百里加急,日夜不休,直送成都!”
“记住,人可死奏疏绝不可失!面呈汉中王,不得有误!”
“诺!”
心腹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竹简,躬身领命。
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杨仪独自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魏贼,你的死期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