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陆府书房的烛火,依旧亮着。
陆逊正在复核一份关于漕运疏浚的文书。
每一个数字每一处地名,他都看得极为仔细。
这些都是魏延新政的脉络,是他未来在江东立足的根基。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即是管家压低了的通报。
“将军,府外有客求见。”
陆逊笔尖一顿,墨迹在竹简上洇开一小团。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深夜来访?
“是何人来访?”
“是……张公与顾公。”
管家的回复让陆逊心中一凛。
张昭,顾雍。
江东士族的两位柱石,真正的泰山北斗。
他们竟会联袂深夜来访自己的府邸。
陆逊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
看来一定是出大事了。
他没有让管家代为迎接,而是亲自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向大门。
夜风微凉,吹得府门前的灯笼轻轻摇晃。
张昭与顾雍的马车就停在阴影里,低调得与他们的身份格格不入。
看到陆逊亲自出来,两位老者才从车上下来。
“伯言,老夫深夜叨扰,还望恕罪。”
张昭拱了拱手,面容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凝重。
“二公言重了,快快请进府一叙。”
陆逊侧身引路,心中已在飞速盘算。
没有过多的寒暄,三人径直来到一间僻静的密室。
陆逊屏退所有下人后,室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啵声。
陆逊为二人斟上热茶,静静地等待他们开口。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顾雍。
“伯言,我等今夜前来,是有一桩关乎江东生死存亡的大事,不得不与你商议。”
顾雍的开场白,便石破天惊。
陆逊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张昭接过了话头,他没有兜圈子,将杨仪的密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从杨仪如何痛斥魏延新政,到他如何许诺扳倒魏延后废止一切,归还田产恢复旧制。
他的叙述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却字字惊心。
“杨仪之意,是欲借我等之手上书成都。弹劾魏延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行王莽篡逆之事。”
“他还言明,此乃汉中王与军师之意,他来江东名为监军,实为纠偏。”
说完张昭告一段落,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看着水面蒸腾的热气。
整个密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死局。
杨仪代表着成都中枢的权威,是汉中王派来的上使。
魏延则手握江东数万大军,是此地的实际主宰。
二虎相争。
而他们这些江东士族,就是被夹在中间最脆弱的草皮。
顾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伯言,我观那杨威公其人虽名为才俊,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乃豺狼也。”
“与此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日他能借我等之手扳倒魏将军,明日就能为了他自己的权位,将我等卖个干净。
他所许诺的归还田产,恢复旧制,不过是画饼充饥,空中楼阁。”
“若我等上了他的船,无论成败,张、顾两家,乃至整个江东士族,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两位老狐狸,把局势剖析得清清楚楚。
他们看得透杨仪,也畏惧魏延。
帮杨仪风险巨大,且盟友不可信。
不帮杨仪得罪了这位监军,他日日上书构陷,他们同样没有好果子吃。
直接去向魏延告密?
那更是将自己放在火上烤。
杨仪是钦差,告密钦差等同于公然与成都决裂。
这是一个走错任何一步,都会粉身碎骨的棋局。
所以他们来了,他们来找陆逊。
“伯言。”
张昭终于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满是锐利与探寻。
“你出身吴郡陆氏,是我等自己人。如今又身居高位,是魏将军最为倚重之人。在这江东无人比你更适合评判此事。”
“我等该何去何从?这江东士族的百年基业是存是亡,或许就在你一念之间。”
这顶高帽,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人。
他们将整个江东士族的命运,都压在了陆逊的肩膀上。
陆逊依旧沉默着。
密室之内落针可闻。
张昭和顾雍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们活下去的答案。
陆逊的脑海中无数念头在翻涌。
魏延的新政,确确实实是在掘他们的根。
清查田亩,让士族失去了兼并土地的权力。
兴修水利,是以工代赈将流民收为国用,断了他们廉价劳动力的来源。
而开科取士更是釜底抽薪,要从根本上打破他们对官职的垄断。
从士族的立场看,魏延是生死大敌。
可是……陆逊想到了另一件事。
盐铁经营权。
魏延将这两块最肥美的肉,看似“恩赐”地分给了以顾、陆、朱、张为首的几家大族。
这一手,直接将这些江东士族门阀和他的战车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新政若是失败,漕运不通,商路断绝。
他们投入的巨额金钱,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
魏延此人手段酷烈,心思之深,简直匪夷所思。
他又想到了杨仪。
此人在政事堂上那副色厉内荏,进退失据的模样,此刻还历历在目。
一个只懂朝堂党争,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
他所有的武器,不过是构陷、中伤与借势。
这样的人即便能赢下一时,又岂能守住江东?
一个是用阳谋步步为营,虽然手段狠辣却目标明确,是要将江东打造成北伐基地的强人。
另一个是只会玩弄阴谋诡计,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搅乱全局的政客。
该选谁?
答案其实早已明了。
许久,陆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抬起头,平静地迎向两双急切的视线。
“魏将军是猛虎。”
他的第一句话,让两位老者的心沉了下去。
“入其山林便要守其规矩。他划下道来,你越线便会被撕成碎片。但只要不越线,虽时时警醒却尚能存身。”
陆逊的话语不快,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他虽酷烈,但行事有度言出必践。他要的是一个能为汉中王北伐提供钱粮兵源的江东,而不是一片废墟。”
说完魏延他话锋一转。
“杨威公,是毒蛇。”
这个评价,让张昭与顾雍的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
“你不知它藏于何处,不知它何时会窜出。它许诺帮你咬死猛虎,但你更要防备它在事后,将毒牙也刺入你的身体。”
陆逊看着二人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两害相权,取其轻。”
“猛虎虽恶,其行可见其踪可循。毒蛇虽弱,其心难测其毒致命。”
密室中再次陷入了死寂。
张昭和顾雍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们听懂了。
“那……依伯言之见,该如何行事?”
顾雍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他艰难地开口。
“此事,必须告知魏将军。”
陆逊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并非告密,这是我等江东士族,献上的第一份投名状!”
向猛虎献上忠诚,换取在它林中生存的权利。
张昭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想答应,可是一想到要直面魏延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去跟他讲述这桩构陷他的阴谋,一股寒气就从脚底升起。
“我等出面上报此事……恐太过凶险。魏将军性情难料,万一他以为我等是两面三刀……”
顾雍立刻会意:“伯言,你与将军朝夕相处深得其信。此事恐怕还需由你……在合适的时机,向将军旁敲侧击一番。既能让将军知晓,亦可保全我等。”
这只老狐狸,还是想将自己摘干净。
他们将皮球又踢回给了陆逊。
陆逊看着他们脸上那混杂着畏惧、算计与期盼的神情,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茶水苦涩,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
“好。”
“二公放心,此事便交由我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