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顶阁”的喧嚣被关在车门外，城市的流光飞舞在车窗上，像一场无声的焰火。回到盛世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顾清寒没有开主灯，只留了一盏落地灯在角落，投射出昏黄的光晕。
她脱下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整个帝都的夜景在她脚下铺陈开来，璀璨，但冰冷，像一盘被打翻的钻石，没有一丝温度。
她手里还端着一杯酒，是在庆功宴上没喝完的香槟，此刻气泡已经散尽，只剩下微凉的液体，口感酸涩。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庆功宴上那一幕。
林晚被围在中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秦瑶霸道地揽着她的腰，苏小小像藤蔓一样缠着她的胳膊，唐糖捧着那个精致得过分的蛋糕，江映月递上那个冰冷的机械心脏……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林晚身上烙下印记。而林晚，那个笨蛋，竟然全盘接收了。
她看向每个人时，那眼神都不一样。
看向秦瑶时，是无奈又纵容的熟稔；看向苏小小，是头疼又宠溺的投降；看向唐糖，是纯粹被美食俘获的欣喜；看向江映月，是带着点敬畏的好奇。
这些眼神，没有一种是属于她的。
她给林晚的，是庇护，是后盾，是全世界都不敢惹的底气。她在台上说出那句“永远都是”时，享受着秦瑶等人瞬间僵硬的表情，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快感。可现在，那份快感退潮，只剩下空虚。
她好像赢得了一场战争的胜利，却发现自己想要的那座城池，城门为所有人敞开，唯独对她紧闭着那扇叫做“日常”的小门。
顾清寒烦躁地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食道，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她坐到办公桌后，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映出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右眼角下那颗极淡的泪痣，在屏幕冷光下显得有几分孤寂。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看商业报告，而是点开了陈曦整理好的，《青春有料》的所有录播和花絮。
她快进着，跳过那些无聊的游戏环节，画面最终定格在林晚“世纪抉择”的那一幕。
她看着屏幕里那个快要哭出来的林晚，听着她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每一个人。
“她的陪伴，对我来说，不是锦上添花，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秦瑶。顾清寒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划了一下，她想起资料里写的，那两个小女孩在老旧的居民楼里一起爬树，一起分享一根冰棍的童年。那是她从未参与过的，林晚的过去。
“她的温暖，对我来说，不是一种选择，是抵抗所有阴霾的能量。”——苏小小。顾清寒皱了皱眉，画面里，那个叫苏小小的女孩，像只小狗一样把头埋在林晚怀里，棒棒糖的棍子还叼在嘴里。那种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死缠烂打的依赖，是她永远也学不会的姿态。
然后，是她自己。
“她的守护，对我来说，不是一句感谢就能说清的。那是一种……让我可以安心当一个废物的底气。”
安心当一个废物……的底气。
顾清寒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这算是夸奖吗？好像是。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说，她是那个负责托底的人，是最后一道防线，是最坚固的墙。墙是用来抵挡风雨的，但谁会拥抱一堵墙呢？
她甚至想起了更早之前，周曼发给她的那段社死视频。林晚妈妈那个堪称精神污染的《宝宝巴士》remix版手机铃声，和林晚涨成猪肝色的脸。那个时候她只觉得好笑又荒唐，现在想来，那背后是一个普通、吵闹、却充满爱的家庭。林晚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她的世界里，本来就充满了各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鲜活的人。
她，顾清寒，习惯了用商业逻辑去衡量一切。她提供资源，解决危机，扫清障碍，她认为这是最高效、最顶级的“好”。可她现在发现，林晚需要的，或许不只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
她也需要城堡外那个吵吵闹闹的、种着乱七八糟花草的院子。
沈知意那句话又钻进她的脑子：“众星拱月虽好，但月亮本身也要能承受其重，不是吗？平衡之术，亦是人生大智慧。”
平衡。
这个词让她感到一丝无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掌控和失控，没有平衡。
她下意识地点开了一个浏览器收藏夹，里面只有一个链接——AwSL超话。
页面刷新，最新的帖子热度极高。
【L】：家人们，庆功宴那段我看了八百遍了！顾总那句“永远都是”简直是核弹级别的表白！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直球奶狗，在绝对的钞能力和占有欲面前，都得往后稍稍！我宣布，顾总赢麻了！
【L】：楼上别太激动，我觉得瑶瑶也没输啊！喂蛋糕那个动作，太他妈有恃无恐了！那是正宫的从容！顾总是霸气，但瑶瑶是日常啊！过日子还得是瑶瑶这种！
【L】：别吵了别吵了，小小党抱紧自己。我们小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爱姐姐的心！呜呜呜，晚崽最后还不是把小小塞的糖握在手心里了？细节！这都是细节！
【L】：我赌五毛，晚崽现在肯定在头疼先回谁的短信。这泼天的富贵，换我我也不敢要啊！
顾清寒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分析，太阳穴突突地跳。
赢？输？她们在这些粉丝眼里，不过是不同赛道上的选手，争夺同一个奖杯。而林晚，就是那个被摆在终点的、亮闪闪的奖杯。
她第一次对自己那句“盛世集团将是林晚小姐最坚实的后盾”产生了怀疑。那句话，与其说是宣言，不如说是一次更高明的示威，一次对所有“竞争者”的降维打击。
她把林晚推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也把她推向了更孤立的境地。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是一封邮件。顾清寒关掉超话页面，点开邮件，是沈知意发来的，标题是《关于＜庄子·逍遥游＞的一点浅见》。内容是一篇学术随笔，但结尾处，有一行像是随手加上的话：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但鲲之所以能化鹏，非独力也，必有北冥之水以养之。水不拒鲲，亦不拦鹏。爱之至高者，或如北冥。”
水不拒鲲，亦不拦鹏。
顾清寒盯着这几个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都开始变得稀薄。她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几乎从不用于私人事务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陈曦冷静干练的声音传来：“顾总。”
“陈曦，”顾清寒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一个问题，与工作无关。”
电话那头的陈曦明显顿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回答：“您请说。”
“在一段长期、稳定且具有排他性的合作关系中，”顾清寒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来组织问题，“当目标合作对象拥有多个无法剥离的、具有强关联性的旧有合作方时，如何调整自身策略，以达成最终的、最高优先级的合作目标？”
陈曦在那边沉默了足足十秒钟，像是在调用脑内所有的数据库进行分析。
“顾总，”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 municipios的微妙，“根据我有限的非商业项目管理经验，这种情况下，对抗策略的成功率低于30%。更优的解决方案是，从‘占有’思维转变为‘共生’思维。”
“说人话。”顾清寒不耐烦地打断她。
“爱是付出，也是放手。”陈曦言简意赅。
电话被顾清寒猛地挂断。
她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付出……放手……共生……这些词汇像一群陌生的飞虫，在她逻辑缜密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她想起林晚收到的那几条信息。
秦瑶的“蠢货”，是她们之间独有的默契。苏小小的表情包轰炸，是黏人的撒娇。唐糖和江映月，是一个惦记着她的胃，一个关心着她的精神压力。沈知意，则永远像个旁观的智者。
而她自己发的“我在”，在此刻看来，显得那么僵硬，那么笃定，也那么……孤独。
那是在宣告她的存在，却忘了询问对方是否需要。
被这么多人用尽全力地爱着，是一种快要溺毙的幸福。林晚在庆功宴后逃跑般的背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不是幸福，她是快要窒息了。
顾清寒睁开眼，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一夜未眠，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块巨大的白色书写板前。这块板子上，曾经推演过无数个价值上亿的商业项目。
她拔下马克笔的笔帽，笔尖在光滑的板面上一顿。
她没有再犹豫，一笔一划，写下了几个字。
“爱是成全，亦是守护。”
写完，她退后一步，看着那行字。守护，是她的本能，是她过去二十几年里唯一学会的表达方式。而成全，是她从林晚和她那群乱七-八糟的朋友身上，刚刚学到的、最艰难的一课。
她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拿起手机，点开了与林晚的对话框。
她没有再打下“我在”这两个字。
她删删改改，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份A级保密文件一样，敲下了一行全新的、笨拙的句子。
“早安。唐糖做的蛋糕，记得放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