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第一干休所。
天阴得厉害,地面上的积水还没干,空气里全是发闷的土腥味。
陈岩石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的搪瓷缸子掉了一块瓷,露出黑色的铁皮。
他对面坐着老战友老吴,两人中间的小马扎上摆着一盘残棋。
“老陈,网上的动静不小。”老吴推了一颗卒子过河,抬头看了陈岩石一眼,
“都在传‘太上皇’三个字。这帽子扣得有点大。”
“那是他们怕了!”
陈岩石把手里的茶缸重重往扶手上一磕,茶水溅出来几滴。
他脸膛红润,不仅没有丝毫被骂的沮丧,反而透着一股亢奋。
“骂得越凶,说明我这把刀插得越深!要是他们都夸我,我反倒要反思自己是不是跟他们同流合污了。汉东这盖子捂得太严,官场烂了,人心也让这帮唯利是图的家伙带坏了。”
陈岩石指着棋盘:“那个李达康,为了那点政绩,竟然要把法律踩在脚下?我就是要当这个恶人,帮他悬崖勒马!”
老吴没接话,只是摇了摇头。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那是大门方向。一开始是人声,紧接着是金属撞击的巨响,哐哐哐,震得人心慌。
“还钱!”
“陈岩石出来!”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干休所里的鸟都被惊飞了。
陈岩石眉头皱成川字:“怎么回事?安保干什么吃的?怎么让这种声音传进干休所?”
保姆王馥真手里攥着锅铲跑出来,脸煞白:“老陈!门口……门口堵满了人!说是要拆了大门进来找你算账!”
“胡闹!”
陈岩石霍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腰杆挺得笔直。
“这里是老干部休养的地方,谁给他们的胆子撒野?我去看看!”
“老陈你别去!我看他们手里拿着铁锹棍子……”
王馥真伸手去拉,被陈岩石一把甩开。
他大步流星往门口走。
群众?
他陈岩石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群众。
他甚至有些激动,这正是给那些被蒙蔽的人上一堂思想课的好机会。
干休所大门口。
电动伸缩门已经被推得脱了轨,几名年轻保安用身体顶着最后一道防线,帽子都被挤掉了。
门外黑压压一片。没有尽头的人头,全是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
几百张脸,黑红粗糙,每张脸上都写着两个字:愤怒。
“出来了!那个老头出来了!”
人群中,一个穿着脏夹克的矮个子跳上石墩,指着陈岩石大喊:
“就是他!逼着工地停工,断了咱们活路的就是这个老东西!”
几百双眼睛瞬间死死钉在陈岩石身上。
没有尊敬,没有崇拜。
只有那种看着杀父仇人般的凶狠。
陈岩石心里咯噔一下,但他强行稳住心神。
他走到大门前,隔着铁栏杆挥手,气沉丹田:
“乡亲们!同志们!大家不要激动!我是陈岩石!如果是关于大风厂的纠纷,你们有什么冤屈可以跟我说,只要合理,我一定帮你们向省委反映……”
若是往常,这番话一出,大家都会安静下来听他讲故事。
但今天,回应他的是一口浓痰。
“反映你妈!”
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挤到最前面,手里的铁锹狠狠砸在铁门上,火星四溅。
“谁不知道就是你封的门!少跟老子扯淡!我就问一句,今天的工钱谁给结?老子不管什么大道理,没活干就没饭吃!”
陈岩石愣在原地。
“这位同志,注意你的素质!”陈岩石板起脸,拿出了老干部的架势,
“大风厂项目存在严重违规,停工是为了维护法律尊严,为了长远利益……”
“法律能当饭吃吗?”
一个妇女尖叫起来,怀里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老板跑了!说是被你们逼跑的!我男人在脚手架上爬了一个月,就为了给娃换桶奶粉,现在全没了!你们住大院,拿高退休金,动动嘴皮子就砸我们的锅!这就叫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太重。
陈岩石耳朵嗡嗡作响,脸涨得通红:“这是误会!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是李达康那个班子的问题……”
“放屁!”
矮个子在人群里阴冷地补了一刀:“别听他忽悠!他在拖延时间!他就是想饿死咱们!冲进去!让他给钱!”
“冲进去!”
“把这老东西揪出来!”
大门发出一声惨叫,连接处的螺丝崩断。
人潮瞬间冲垮了保安的防线。
陈岩石慌了。那些逼近的脸庞扭曲变形,汗臭味和怒火扑面而来。
“你们……你们这是冲击国家机关!是违法的!”陈岩石后退两步,声音发颤。
啪!
一坨黑乎乎的东西飞过半空,直接糊在了陈岩石脸上。
那是路边混着烂泥和不知名粪便的湿土块。
腥臭味瞬间钻进鼻孔。
陈岩石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黑泥。
他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看着这群他口口声声要保护的“人民”。
他在汉东几十年,连省委书记都敬他三分,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你们……你们敢……”
“打死这个老不死!”
烂菜叶、矿泉水瓶子像雨点一样砸过来。
陈岩石抱头鼠窜,身上的旧夹克瞬间满是污渍。
“住手!都给我住手!”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一辆黑色轿车横在路边,侯亮平推开车门冲了过来。
他本来是找陈岩石商量对策,没承想撞上这一幕。
看着陈岩石被人围攻,侯亮平热血上涌。
这不仅是打陈岩石,这是在打汉东法治的脸,打他这个反贪局长的脸。
“我是最高检反贪总局的侯亮平!”
侯亮平冲进人群,一把推开两个工人,从怀里掏出工作证,高高举过头顶。
“看清楚了!这是国徽!你们这是犯罪!谁再敢动一下,我有权当场逮捕你们!”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带着京官特有的傲气。
周围确实静了一瞬。
那个带着国徽的证件,在阳光下闪着光。
侯亮平趁机把满身污泥的陈岩石护在身后,冷眼扫视众人:“有什么诉求走正规渠道!聚众闹事,围攻老干部,性质极其恶劣!谁是带头的?站出来!”
如果是机关大院,这招很好使。
但这群人,已经饿急了眼。
矮个子缩在人堆里,怪叫一声:“哎哟!这就是那个北京来的大官!就是他带头封的门!大家看清楚了,这个小白脸一句话,咱们几万兄弟就要喝西北风!”
“原来是你个孙子!”
仇恨瞬间转移。
相比一身旧衣服的陈岩石,这个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颐指气使的年轻人,更像是要把他们踩在泥里的罪魁祸首。
“逮捕我们?来啊!有本事把我们几千号人都抓了!”
那个壮汉一口唾沫吐在侯亮平的皮鞋上,“还反贪局长?我看你就是最大的贪官!不给钱就算了,还想抓人?兄弟们,既然不让我们活,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冷静!大家听我说……”
侯亮平看着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的尚方宝剑,在这里是一块废铁。
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揪住了那条价值不菲的真丝领带。
“我不认识什么局长!给钱!”
“松手!你这是袭……”
侯亮平下意识去推。
嘶啦——
名牌衬衫被扯开一道大口子,扣子崩飞,打在侯亮平脸上生疼。
混乱彻底爆发。
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一把,侯亮平脚底一滑,整个人摔进了泥水坑里。
还没等他爬起来,无数只脚踩了下来。
“亮平!”
陈岩石惨叫着想去拉,被人一胳膊肘顶在肚子上,疼得当场跪在地上干呕。
“别打了!别打了!我给钱!我想办法给钱!”
侯亮平护着头在泥水里翻滚,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
没有人听他说什么。
只有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
头发被人死死揪住,脸皮被粗糙的地面磨破,血水混着泥水流进嘴里,满嘴的腥咸。
侯亮平努力睁开眼。
透过人群的缝隙,他没看到赶来支援的警察,也没看到天降的正义。
他看到了几部举得高高的手机。
闪光灯在阴沉的天空下不断闪烁。
摄像头后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通过网络围观。
看着这位不可一世的反贪英雄,像条丧家犬一样在泥坑里被人践踏。
人群外围。
矮个子拿着手机,对着镜头露出一口大黄牙:
“老铁们看见没?这就是专家!这就叫清官!逼得老百姓没活路,现在遭报应了吧!礼物刷起来,让更多人看看这帮人的嘴脸!”
……
不远处的马路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内。
赵东来放下望远镜,拿起手机。
“喂,祁厅长。”
“怎么样?”电话那头,只有打火机清脆的一声响。
“比预想的还惨。”赵东来看着那个被人群淹没的缺口,“陈岩石的金身碎了,侯亮平的脸也没了。在线人数破了百万,全是叫好的。”
“差不多了。”
祁同伟的声音很平稳,“让兄弟们撤吧。火候到了,再烧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咱们是执法者,得去救救这两位‘受害者’。”
“明白。”
赵东来挂断电话,拿起对讲机:“行动。把人救出来。记住,动作慢点,姿态要做足。要让网民们看到,是我们公安干警不计前嫌,拼死救下了这两个惹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