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满了。
滚烫的茶水漫过紫砂杯沿,蜿蜒在红木桌面上,滴答,滴答,落在高育良的西裤上。
他像毫无知觉。
那只曾经在汉东政坛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握着水壶,持续地注水。
“老师。”
祁同伟出声提醒。
高育良浑身一震,如梦初醒。
“当啷!”
水壶失手磕在杯沿,脆响刺耳。
紫砂杯裂开一道细纹,茶水迅速渗出,洇湿一小片桌布。
高育良盯着那道裂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没擦拭,没换杯。
他慢慢放下水壶,动作迟缓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了。”
他吐出两个字。
他端起那杯残茶,也不嫌烫,凑到干瘪的嘴唇边抿一口。
“猴魁的味道,还在。”
他放下杯子,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对面。
“你也尝尝。”
祁同伟没动。
他现在就是喝琼浆玉液,嘴里也是苦的。
他盯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这还是那个儒雅风流的汉东省委副书记吗?
眼前的,分明是一棵随时会轰然倒塌的老树。
“不喝?”
高育良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堆在一起,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也是,你刚在省政府大杀四方,现在该喝庆功酒。我这儿的苦茶,败兴。”
“老师!”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尊师重道的壳子。
“我来不是为了喝茶!”
“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
他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啸。
他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死死盯着高育良的眼睛。
“我在前面拼命,为了大风厂,为了汉东的项目,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李达康斗!”
“您呢?”
“您在沙瑞金书记的面,在背后捅我刀子!”
“要我死啊?”
“这就是您教我的‘同门之谊’?这就是您给学生的最后见面礼?”
从他从内线得知高育良亲口对沙瑞金说要他死的话,这些话就在他肚子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赢了李达康,却输给自己最信任的人。
这种背叛感,比李达康一百次正面的进攻还要让他窒息。
高育良没动。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祁同伟的唾沫星子喷在面前。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杯裂缝的紫砂茶杯,还在滴答、滴答地漏水。
良久。
高育良才缓缓抬起眼皮。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红血丝,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骂完了?”
祁同伟咬着后槽牙,胸膛剧烈起伏。
“骂完了,就坐下。”
那是多年上位者积攒下来的余威。
祁同伟僵在原地。
理智告诉他该走了,跟这个要置他于死地的老人没什么好说的。
但身体的本能,还是让他重新坐回那把硬邦邦的太师椅上。
“同伟啊。”
高育良长叹一声,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手里慢慢转着。
“你这性子,还是太急。”
“我问你,沙瑞金这次空降汉东,带了什么?”
祁同伟皱眉,冷硬地回道:“尚方宝剑。”
“对,尚方宝剑。”
高育良手中的铅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
“尚方宝剑是用来杀人的。”
“他要杀谁?”
祁同伟心头一跳,没接话。
高育良抬起头,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直刺祁同伟面门。
“他要杀的,是汉东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山头’!”
“而汉东最大的山头,就是我高育良!”
“就是我们汉大帮!”
这几句话,如惊雷炸响。
祁同伟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是汉大帮在政法口最锋利的矛。”
高育良惨笑一声,将断笔扔在桌上。
“沙瑞金要动我,绕不开你。他想用你,也绕不开我。”
“如果那天会上,我帮你说话,为你叫好,你猜沙瑞金会怎么想?”
祁同伟愣住。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如果高育良帮他……那就是汉大帮在集体向新书记示威!
是结党营私的铁证!
沙瑞金绝不会容忍这种情况。
他会立刻出手,用雷霆手段打掉这个苗头,把他祁同伟刚刚建立起来的优势碾得粉碎!
“想明白了?”
高育良看着脸色煞白的弟子,声音幽幽。
“只有我骂你,打压你,当众批评你不懂规矩。”
“沙瑞金才会觉得,你这把刀,跟我不一条心了。”
“他才会放心地用你,甚至……用你来对付我。”
轰!
祁同伟脑子里嗡的一声。
苦肉计!
这是一出没有任何事前排练,全靠临场默契的生死苦肉计!
他在前方冲锋陷阵,老师在后方自断臂膀,只为了让他能真正获得沙瑞金的信任。
“老师,您……”
祁同伟喉咙发堵,刚才的愤怒瞬间化作巨大的愧疚和恐慌。
他看着眼前这个枯槁的老人。
为了保住他,高育良不惜自污羽毛,在这一局里扮演一个既古板又昏聩的反面角色。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高育良摆摆手,似乎很厌倦这种煽情的戏码。
“我没那么伟大。”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
他撑着桌子,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背后的书柜前。
满满一墙的书,马列主义、法律典籍、历史传记。
他伸手抚摸着那些烫金的书脊,背影萧索。
“同伟,我这辈子,自诩清高。”
“我以为我跟那些只知道捞钱的大老粗不一样。我要权,也要名;我要利,还要脸。”
“我以为我在下棋,利用赵家那帮人来实现我的政治抱负。”
他猛地转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嘲。
“结果呢?”
“我才是那颗棋子!”
“赵瑞龙在汉东干的那些烂事,我哪一件不知道?可我能怎么办?上了贼船,想下来,就得脱层皮!”
他重重地拍在桌上那本《万历十五年》上。
“我这里的条条框框太多了!”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
“文人的架子,官场的面子,我一样都放不下。”
“所以,注定是我给旧时代陪葬。”
“但你不一样。”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你够狠,够绝,你敢掀桌子。”
“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身上那股子野劲儿,是沙瑞金现在最需要的。”
“他需要一把快刀,去斩断汉东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网。”
高育良重新坐下,声音恢复死寂般的平静。
“今天叫你来,是给你上最后一课。”
“做刀,就要有做刀的觉悟。”
“刀越快,用起来越顺手,但用完了,扔得也越快。”
“你这次赢李达康,赢在出奇制胜,赢在沙瑞金需要你搅局。”
“等局势定了,你这把不受控制的快刀,就是他眼里最大的隐患。”
字字诛心,句句带血。
这是高育良用自己一辈子的政治生命换来的血泪教训。
祁同伟感觉自己像被扒光站在寒风里。
他引以为傲的胜利,在高育良眼里,不过是刚刚跳进绞肉机。
“老师……”
祁同伟声音沙哑,“那我该怎么做?”
高育良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着窗外。
秋风起,院子里的梧桐树叶打着旋儿飘落。
一片肃杀。
“怎么做,你自己选。”
“我的路已经走死了,教不了你了。”
高育良疲惫地闭上眼,“如果真有那一天,沙瑞金让你来抓我……”
“不可能!”祁同伟猛地站起,双目赤红,“绝不会有那一天!”
高育良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通透和悲凉。
“政治上,从来没有什么绝不可能。”
“真有那天,记得给我带罐猴魁。要明前的新茶。”
祁同伟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直跳。
他是个从不流泪的人,此刻眼眶却红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