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
这个名字,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不,不是湖面。
是砸进了这片由愤怒、震撼、狂喜和感激交织而成的,滚烫的岩浆里。
侯亮平的身体,在这句话的冲击下,猛地一晃。
他感觉自己脚下的土地,消失。
整个人悬浮在半空,被上千道瞬间变得锐利、充满审视的视线,反复穿刺。
他成了靶子。
唯一的靶子。
之前那些因为拿到钱的希望而变得狂热的工人,脸上的表情在短短一秒内,完成从感激到错愕,再从错愕到警惕,最后,凝固成一种混杂着背叛感的愤怒。
李达康。
京州的市委书记。
那个一直对大风厂问题推三阻四的官员。
那个在他们眼里,和之前所有不作为的官僚,划上等号的人。
现在,这个从京城来的,一身正气的检察官,竟然是李达康派来的?
派来干什么?
阻挠他们拿钱?
这个念头,在人群中疯狂蔓延。
“你……你跟李达康什么关系?”
一个离侯亮平最近的,上了年纪的工人,用一种怀疑的语调问。
侯亮平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想解释。
他想说,自己是接到李达康的电话,但那是为阻止一场暴力镇压!是为保护他们!
可这句话,现在,他说不出口。
谁会信?
看着那座红得发亮的钱山,看着站在山顶给他们撑腰的祁同伟,谁会信他这苍白无力的辩解?
“说话啊!”
另一个年轻工人,脾气更冲,直接往前逼近一步。
“哑巴了?王响大哥问你话呢!”
“你是不是李达康派来,不让我们拿钱的?”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直接,更加致命。
侯亮平身后的检察官们,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们下意识地向侯亮平靠拢。
“我们是检察院的!我们是来执行公务!”
一名年轻检察官忍不住,壮着胆子喊一声。
“执行公务?”
人群中,一个妇女尖利的嗓音响起,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嘲讽。
“我们的孩子没钱交学费的时候,你们的公务在哪里?”
“我们没钱看病,活活等死的时候,你们的公务又在哪里?”
“现在祁省长给我们拿来了救命钱,你们的‘公务’就来了?”
“你们的公务,就是断我们的活路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声嘶力竭的控诉。
这句话,彻底点燃所有人的情绪。
“对!你们就是来搞破坏的!”
“李达康自己解决不了,就不让祁省长解决!”
“我们刚要有活路了,你们就要来断掉!”
“检察院了不起啊?检察院就能让我们饿死?”
七嘴八舌的质问,从四面八方涌来。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侯亮平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在燃烧。
那身他引以为傲的检察官制服,此刻像一件缀满尖刺的囚衣,扎得他浑身刺痛。
他不是来为民请命的吗?
他不是来伸张正义的吗?
他不是应该被这些人当成救星一样欢迎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这些曾经在他想象中,应该被他保护的“受害者”,此刻却用一种看仇人的眼光,死死地瞪着他。
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屈辱,冲垮他最后的理智。
“胡说!”
侯亮平用尽全身力气,咆哮出来。
“你们都被骗了!”
他伸出手,颤抖地指着那座钱山,指着山顶的祁同伟。
“这笔钱来路不明!这是非法的!”
“他是用非法的手段,在收买人心!这是犯罪!”
“我是为了查清这笔钱的来源!我是为了你们好!”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裂,显得声嘶力竭,却又那么的无力。
工人们被他这番话,说得有片刻的安静。
合法?
非法?
他们不懂。
他们只知道,那是钱。
是能救命的钱。
就在这时,山顶上,王响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再次响起。
居高临下。
带着一种刚刚获得的,属于人民的权力。
“我们老百姓,不懂什么合法非法!”
王响的声音,压过一切杂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们只认一个死理!”
“谁给我们饭吃,谁就是好官!”
“谁断我们活路,谁就是王八蛋!”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粗俗但用力的叫好声。
王响用喇叭,直直地对着山下的侯亮平。
“祁省长,拿出了十个亿的现金,给我们活路!”
“你呢?”
他质问道。
“你这位大检察官,你拿出了什么?”
“除了给我们扣‘被收买’、‘被欺骗’的帽子,你还拿出了什么?”
王响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最后一句。
“一张嘴吗?!”
轰——!
人群彻底爆炸。
“说得好!”
“我们不要听大道理!我们就要钱!”
“滚出去!别耽误我们领钱!”
“滚!”
“滚出去!”
“滚!滚!滚!”
上千人汇聚成的怒吼声,化作实质的音浪,朝着侯亮平和他的下属们,狠狠拍击过去。
人潮,开始涌动。
不再是之前的对峙。
而是一种驱赶。
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敌人”的驱逐。
“侯处!顶不住了!快走!”
身边的检察官脸色惨白,死死地护在他身前,被涌动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滚!”
一个工人冲到近前,指着侯亮平的鼻子骂。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跟李达康就是一伙的!”
“回去告诉李达康!想让我们饿死,没门!”
唾沫星子,喷了侯亮平一脸。
温热的,带着羞辱的味道。
侯亮平彻底僵住了。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他被下属架着,几乎是被推搡着,向后退去。
脚下不知道被谁绊一下,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狼狈。
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被挤出愤怒的人群,被塞进汽车里。
“砰!”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但那些声音,却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回响。
“滚出去!”
“滚!”
他脱力地靠在座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下意识地,透过车窗,望向那个方向。
昏黄的暮色下。
那座由十亿现金堆砌而成的红色山峰,散发着荒诞而又震撼的光。
祁同伟,就站在那座山的山顶。
旷野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山下,是上千名对他顶礼膜拜,高呼着他名字的狂热信徒。
那一刻的他。
不像一个官员。
不像一个省长。
他像一个降临人间的神。
一个用金钱和民意,为自己加冕为王的神明。
而自己。
这个手持正义之剑的屠龙勇士。
却被那些他想要拯救的“村民”,当成了恶龙的帮凶,被吐沫和石子,驱逐出境。
巨大的反差,极致的羞辱,让侯亮平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双目因为充血,变得一片赤红。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从喉咙的最深处,挤出一句充满了无尽怨毒的誓言。
“祁同伟……”
“你等着……”
“我会查清的!”
“我一定会把你,亲手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