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的身体被秘书架着虚浮无力。
走廊里,只剩下秘书因为紧张而粗重的喘息,和他自己凌乱虚浮的脚步声。
“书记……车……车在下面……”秘书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撑住高育良大半个身子的重量。
高育良没有回应。
他被半拖半拽着,穿过这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
电梯“叮”地一声到了。
金属门无声地滑开,冷白色的灯光泄一地。
电梯里,站着一个人。
李达康。
他站在电梯的正中央。
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秘书的脚下意识地一顿,不敢进去。
但是下一刻强撑着头皮进去。
高育良却像没看见李达康,任由秘书把他架进去。
狭小的空间里,三个人,三种死寂。
秘书大气都不敢喘,只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高育良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着眼。
李达康依旧站在中央,他低着头。
没有人说话。
叮。
地下一层停车场。
门再次滑开。
李达康率先迈步走出去。
他的秘书和司机看到他,立刻从角落里小跑着迎上来。
高育良的秘书也连忙搀扶着他,紧跟在后面。
空旷的停车场里,只回荡着几人单调的脚步声。
“书记……”李达康的秘书快步上前。
“你们先回去。”李达康挥挥手。
“可是书记,您的会……”
“回去!”李达康的语气骤然加重,。
秘书和司机交换一个眼神,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上了另一辆车,迅速驶离。
另一边,高育良也睁开眼,对着自己满脸忧色的秘书。
“你也走。”
“可是书记,您的身体……”
“我死不了。”高育良推开秘书搀扶的手。
秘书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坐上驾驶座,将车远远地开走。
巨大的停车场,瞬间只剩下两个昔日的对手。
两辆黑色的轿车,隔着十米的距离,如两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对峙。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从高育良的胸腔里爆发出来。
李达康就那么站着,看着他。
许久。
李达康迈开步子,走到高育良面前。
“育良书记。”
高育良止住咳嗽,缓缓地,一点点地直起身。
“我们,聊聊?”李达康问。
没有官腔,没有客套,就是一句最直接,也最不加掩饰的问话。
高育良看着他。
看着这个和自己明争暗斗大半辈子的男人。
看着他那张同样写满失败、屈辱和不甘的脸。
在这一刻,什么秘书帮,什么汉大帮,所有的派系,所有的恩怨,都不重要。
他们是同一艘沉船上,唯二的落水者。
“好。”
……
半小时后。
京州郊外,一家不对外营业的私人茶室。
没有服务员。
李达康亲自拆开一饼昂贵的老班章,撬茶,温杯,洗茶,注水。
高育良就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第一泡滚烫的茶汤,被李达康毫不犹豫地直接泼掉。
第二泡,琥珀色的茶汤注入两个小小的青瓷品茗杯。
李达康将其中一杯,推到高育良面前。
然后,他端起自己的那杯,看也不看,直接灌进嘴里,一饮而尽。
啪!
茶杯被重重地砸在梨花木的茶盘上。
“他懂个屁的经济!”
李达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茶盘,压抑到极限的怒火,终于爆发。
“一个靠告密,靠投机,靠踩着老师和同僚上位的屠夫!”
“他凭什么分管经济?他凭什么染指发展改革?”
“沙瑞金把汉东的钱袋子,把汉东的未来,交到这么一个人的手上,他是疯了吗?他是想亲手毁了整个汉东吗!”
高育良没有说话。
他只是端起那杯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然后慢慢地品一口。
茶是好茶。
入口,却满是化不开的苦涩。
“达康,发火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高育良放下茶杯。
“今天这一局,我们是输了。”
“但不是输给祁同伟,也不是输给沙瑞金。”
“是输给了我们看不见,也碰不到的东西。”
李达康粗重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股足以焚天的怒火,被高育良这句冷冰冰的话,浇得冷静下来。
军方常委那两下毫无征兆的掌声。
沙瑞金那有恃无恐、近乎羞辱的碾压。
还有刘善本那看似中立,实则最致命的临门一脚。
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合常理,甚至让人恐惧的诡异。
“你的意思是……”李达康的声音干涩无比。
“意思是,硬碰硬,我们连挡在坦克前面的鸡蛋壳都算不上。”高育良直接打断他。
“你想去纪委实名举报他程序违规?还是想冲到京城,去告沙瑞金的一言堂?”
高育良拿起那把小小的紫砂壶,给李达康空的杯子续上茶,茶水冲击杯底,发出“哗哗”的轻响。
“别天真了,达康。人家既然敢在省委常委会上这么做,就是把我们所有可能的反抗,都算计进去了。”
“你现在跳得越高,只会摔得越惨,死得越难看。”
高育良的话,狠狠扎破他心中最后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愤怒。
是啊。
人家连棋盘都掀了,直接开着坦克对着你的脑门。
你还想跟人家心平气和地讲棋规?
无边的绝望,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就这么算了?”李达康的声音里充满不甘心!
“算了?”高育良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冷的、毒蛇般的光。
“权力场上的规矩,我们斗不过他。”
“但是,达康,我们还有一样东西,是他们夺不走的。”
李达康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盯住他。
“什么?”
“另一种规矩。”高育良吐出几个字。
他看着李达康迷惑的表情,声音压得更低。
“他沙瑞金可以不讲组织规矩,可以一步登天,强行把祁同伟扶上神坛。”
“这是权力场上的不讲规矩。”
高育良话锋一转,那股冰冷的寒意几乎要让房间里的茶香都凝固。
“但是,经济工作,它自己有它自己的规矩!这可不是靠谁赏识,靠开会举手表决,就能让Gdp自动涨上去的!更不是靠耍笔杆子,搞刑侦,就能让一个烂尾了八年的项目起死回生的!”
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明白了。
在这一瞬间,他彻底明白高育良的意思。
这个老谋深算的政客,终于露出他最锋利的獠牙!
“他不是要抓经济吗?”
“他不是要做我们汉东改革的急先锋吗?”
“那我们就成全他,给他创造机会。”
“给他一个天大的机会,让他好好表现。”
“让他把我们汉东省最硬、最难啃的骨头,都给他端上去,让他啃!”
李达康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一个只会耍笔杆子,搞政治投机的警察。”
高育良缓缓伸出一根手指。
“我断定,半年。”
“最多半年,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经济成绩。到时候,不用我们开口,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那些被他动了蛋糕的人,会怎么说?”
“一个只会钻营的草包!”
“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门外汉!”
高育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沙瑞金把他捧得有多高,他就会摔得有多惨!到那时,他就是沙瑞金政治生涯里最大的污点!”
杀人,不见血的刀!
既然不能在权力上正面击败你,那就在你最陌生、最不擅长的领域,挖一个巨大的坑,让你自己风风光光地跳下去,摔个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一个可怕而完美的计划,在李达康的脑中飞速成型。
他甚至已经想好,要送给那位新任祁副省长的第一份“大礼”,是什么。
“育良书记。”
李达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你这个办法,好。”
“非常好。”
他端起茶杯,不再是一饮而尽,而是郑重地,主动敬向高育良。
“我敬你一杯。”
高育良也端起茶杯,和他轻轻一碰。
叮。
清脆的声响,是两头受伤的孤狼,结成最阴冷同盟的誓约。
茶杯放下。
李达康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
他拿出手机,直接拨通自己秘书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书记,您有什么吩咐?”秘书的声音充满不安。
李达康没有理会他的情绪。
“小赵,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办公室。”
“把我们京州‘大风厂二期’项目的所有卷宗,全部给我找出来。”
电话那头的秘书明显愣住。
“是,书记,是现在吗?那个项目……”
“对,就是现在。”李达康的直接下令,“整理好之后,一份都不要少,一个字都不要改。”
“原封不动地,给我送到新任祁副省长的办公室。”
“告诉他,这是我们京州市,主动为省里分忧解难。”
“也是我李达康,送给他高升的一份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