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建离开了省检察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坐进那辆黑色的奥迪车里。
车内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就像他此刻的人生。
他没有发动车子。
他,刘新建,纵横汉东几十年。
今天,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最不堪的方式,剥得干干净净。
他拿出那部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手机。
手指颤抖着,拨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说。”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但没有丝毫老态的声音。
刘新建听着这个声音,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领导……”
他的称呼恭敬到极点。
“侯亮平……他把我的人抓了。”
“用一个……一个可笑的理由。”
“他拿到张伟……的一些私生活照片。”
刘新建的汇报很简短。
电话那头沉默着。
这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让刘新建恐惧。
他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人,对他的表现有多失望。
“他用这些东西,逼我过去。”
“他在羞辱我。”
“他在告诉我,他随时可以毁了我。”
刘新建说完,等待着判决。
良久。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让他永远闭嘴。”
刘新建的身体震一下。
“用任何方式。”
电话,挂断了。
车厢里,只剩下忙音。
刘新建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让他永远闭嘴……”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闭嘴。
谁闭嘴?
是张伟?
还是……侯亮平?
……
与此同时。
省检察院,审讯室。
灯光惨白。
财务总监张伟坐在椅子上,已经恢复几分镇定。
他想明白了。
不就是男女关系问题吗?
作风问题,顶天了给个处分。
至于那一万八的培训费,更是小事一桩,董事长特批,程序合规。
他就不信,侯亮平敢拿这个定他的罪。
周正和林华华走进来。
两人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打开记录本,也没有开录像设备。
“张总监,晚上好。”
周正开口了。
张伟挺直腰杆,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两位同志,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要求见我的律师。”
林华华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她只是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A4纸,放到张伟面前。
是那张一万八千块的报销单。
“张总监,我们不谈别的,就聊聊这份‘法语口语强化培训’。”
林华华的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跟我们讲讲,培训效果怎么样?”
张伟心里冷笑一声。
果然是这个。
“效果很好。”
他昂着头。
“集团的业务要走向世界,我们这些高管,学习一门外语,是工作需要。”
“这笔钱,刘董事长是知道的,也是他批准的。”
他把刘新建抬了出来,当做挡箭牌。
“哦?是吗?”
林华华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她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轻轻地,放在报销单旁边。
照片上,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穿着暴露,正跨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场景是一家酒店的房间。
那个男人的脸,正是张伟。
张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一半。
“这位,就是你的法语老师?”
林华华继续问,不紧不慢。
“她叫安娜,俄罗斯人,对吧?”
“据我们了解,她好像……不太会说法语。”
张伟的嘴唇开始哆嗦。
“这……这是污蔑!是合成的!”
林华华没有与他争辩。
她又拿出第二张照片。
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在泳池边,和他搂在一起。
“这位呢?是你的西班牙语老师?”
“她叫露西,巴西人。”
第三张。
第四张。
……
一张又一张高清照片,被林华华像扑克牌一样,整整齐齐地摆在张伟面前。
每一张,都是不同的“外语教师”。
每一张,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
张伟的身体开始发抖。
“我们还了解到,这些‘培训’,费用不菲。”
周正终于开口,补上致命一击。
“张总监,你用汉东油气集团的钱,支付这些‘学费’,刘新建董事长,他也知道吗?”
张伟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瘫在椅子上,汗如雨下。
省委副书记,高育良的办公室。
书香,茶香。
高育良正在练字,一笔一划,气定神闲。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他放下笔,不紧不慢地接起电话。
“喂,我是高育良。”
“育良书记!救我!”
电话那头,是刘新建几近崩溃的声音。
高育良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温和。
“新建啊,怎么了?慢慢说,不要急。”
“侯亮平!那个侯亮平疯了!”
“他把我的人抓了!用下三滥的手段逼我!他要毁了我!毁了油气集团!”
刘新建在电话里咆哮着。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直到对方的情绪稍微平复。
他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无奈和同情。
“新建啊,这个事情,我也听说了。”
“可是,这个专案组,是沙瑞金书记亲自批的。”
“侯亮平又是最高检的人,我现在……不好插手啊。”
“你放心,我会找机会,向瑞金书记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你也要稳住,相信组织,相信法律嘛。”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心,又撇清关系。
刘新建那边,是一阵死寂。
然后,电话被重重挂断。
高育良放下话筒,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
他脸上的温和与无奈,消失不见。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
电话那头,是祁同伟的声音。
“同伟啊。”
高育良慢悠悠地说。
“鱼,已经上钩了。”
“不过,他比我们想象的,要慌乱得多。”
“像一条被扔进热油锅里的鱼,到处乱撞。”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
“老师,您的意思是?”
“你那边,盯紧一点。”
高育良的声音压低几分。
“别让鱼死了,也别让鱼跑了。”
“侯亮平这把刀虽然快,但没什么章法,别让他把鱼给捅死了。”
“我明白了,老师。”
挂掉电话。
高育良重新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字。
“弈”。
书房的门被推开,吴惠芬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
她看一眼桌上的字。
“你让祁同伟去盯,”
她幽幽地开口。
“就不怕他把鱼和渔夫,一起收进网里吗?”
“你这位学生,心可比天高。”
高育良写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灯火通明。
李达康刚刚送走一批投资商。
秘书小金给他续上水。
桌上的电话响了。
李达康看了一眼号码,接起来。
“达康书记!”
刘新建的声音,充满急切和愤怒。
“侯亮平简直是胡闹!他这是在干什么?搞运动吗?”
“他用那种下流手段对付我的干部,明天是不是就要对付我们秘书帮?”
“他这是在严重破坏我们汉东的营商环境!在搞人人自危!”
刘新建很聪明,他知道对李达康该说什么。
果然。
电话这头的李达康,勃然大怒。
“简直是胡闹!”
他一拍桌子,对着话筒吼道。
“最高检来的人,就可以不讲规矩,不讲法律吗?”
“汉东不是他的试验田!”
“新建同志你放心,这个情况,我一定会立刻向省委反映!”
“绝对不能让这种歪风邪气,影响我们汉东的经济发展!”
李达康的愤怒,听起来无比真实。
给了刘新建最后一丝希望。
挂断电话。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
秘书小金小心翼翼地看着李达康。
李达康脸上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嘴角,反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静观其变。”
他对小金说。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夜,越来越深。
检察院的观察室里。
周正一脸疲惫地走进来,给侯亮平递上一杯热咖啡。
“侯局,他扛不住了。”
“心理防线已经千疮百孔。”
“现在问什么答什么,就差跪地求饶了。”
“那些‘培训’的钱,都是从油气集团的小金库里走的,账目全是他一个人经手,随时可以吐出来。”
侯亮平看着单向玻璃的另一边。
张伟蜷缩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失魂落魄。
侯亮平摇了摇头。
“还不够。”
周正一愣。
“还不够?”
“我要的,不是小金库的账本。”
侯亮平淡淡地说。
“我要他主动把刘新建的‘井口’,亲手指给我们看。”
周正感觉自己的后背在发凉。
就在这时。
“嗡嗡……”
侯亮平口袋里那部加密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他拿出来,接通。
“小心你的背后。”
“祁同伟的刀,已经举起来了。”
电话立刻被挂断。
侯亮平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周正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祁同伟?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反贪局每个人的心头。
几秒钟后。
侯亮平转过身,看着周正。
“立刻停止对张伟的讯问。”
他的指令清晰,但完全出乎周正的预料。
“把他单独关押,任何人不许接触。”
周正懵了。
“侯局,为什么?我们马上就要突破了!”
侯亮平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周正,一字一句地宣布。
“我们的目标,从现在起,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