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艾起身,跟在他身后。
侯亮平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去捡地上的茶杯碎片。
他伸出手,将那片小小的黑色芯片,和碎裂的塑料外壳,一起拢在手心。
冰冷的,坚硬的。
带着那个男人残留的体温。
也带着他侯亮平,刚刚被碾碎的尊严。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向门口走去。
钟小艾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之间,隔着三步的距离。
不远,不近。
像两个刚刚谈判结束的陌生人。
门开了。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在侯亮平发烫的脸上。
他没有停顿,径直走进夜色里。
车是钟小艾开来的。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招待所幽暗的角落。
侯亮平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
钟小艾发动汽车。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车子缓缓驶出党校招待所。
钟小艾专注地开着车,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子缓缓停下。
红色的灯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洒在车内,投下一片诡异的血色。
“你跪下。”
钟小艾忽然开口。
侯亮平的身体僵住。
但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不是为了祁同伟。”
钟小艾继续说着,视线平视着前方的红灯。
“也不是为了你侯亮平那点可笑的个人荣辱。”
“你跪的,是政治。”
“你跪的,是钟家和我父亲,在京城那盘棋上,冒着巨大风险为你争取来的,最后一次机会。”
侯亮平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让你来汉东?”
“你以为,一个反贪总局的侦查处长,真的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一个省的政局为之动荡?”
绿灯亮了。
钟小艾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穿过十字路口。
“侯亮平,你不是孙悟空,这里也不是花果山。”
“你是我父亲,是钟家,是京城更高层的人,放进汉东这潭浑水里的一条鲶鱼。”
“你的作用,就是搅动风云,让那些藏在水底的石头,全都翻出来,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赵立春经营汉东数十年,树大根深。李达康强势崛起,自成一派。高育良、祁同伟游走其中,野心勃勃。”
“汉东,早就不是铁板一块了。”
“它是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契机,等第一道裂缝。”
“你,侯亮平,就是那道裂缝。”
钟小艾没有安慰,没有同情。
“但你太傲慢了。”
“你的傲慢,让你这道裂缝,还没来得及撕开,就快要被人强行填平了。”
“你被停职,是京城那边,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你出局,意味着我父亲他们在这次博弈里,输得一败涂地。这个后果,你承担不起,我也承担不起。”
侯亮平终于有反应。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自己妻子的侧脸。
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影下,她的轮廓显得有些坚硬。
“所以,祁同伟是唯一的变数。”
侯亮平开口,嗓子干得冒火。
“对。”
钟小艾点头。
“他是敌人,但他也是赵家和李达康的敌人。”
“他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也有动机,把你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
“因为他需要你这把刀,去砍他想砍,却暂时砍不到的人。”
“所以,我今天去找他。”
“所以,你今天必须跪下。”
“这不是羞辱,侯亮平。”
“这是交易。”
“是用你那暂时一文不值的尊严,去换取我们所有人,在这盘棋上继续活下去的资格。”
“你跪下,是为了站得更高,扳回一切。”
“别忘了你为什么跪。”
说完这句话,钟小艾不再言语。
车厢里,再次恢复死寂。
侯亮平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
回到住所。
侯亮平下车,钟小艾也跟着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
房间里,还是侯亮平离开时的样子。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地上一片狼藉,那个被他亲手摔碎的U盘外壳,还静静地躺在地上。
侯亮平看都没看一眼。
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打开自己的随身笔记本电脑,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读卡器。
他将那枚小小的芯片,小心翼翼地插进读卡器,然后,将读卡器连接到电脑上。
“滴”的一声轻响。
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可移动磁盘的图标。
侯亮平移动鼠标,双击点开。
一个文件夹。
名字很简单。
“欧阳菁”。
他再次双击。
三个子文件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周兵”。
“澳门钱庄”。
“刘新建”。
侯亮平的心脏,重重地跳一下。
他先点开了“周兵”。
里面是几份文档和一个视频文件。
第一份文档,是京州市看守所狱警周兵的个人档案,照片,住址,家庭成员,一应俱全。
第二份文档,是周兵妻子的银行账户流水。
一条鲜红的标注,指向欧阳菁出事前三小时。
一笔五十万的汇款。
转账方,是一个陌生的个人账户。
侯亮平关掉文档,点开第三份文件。
那是一张转账路径图。
清晰地显示,那个给周兵妻子汇款的陌生账户,它的资金来源,是澳门一家地下钱庄。
一股寒意,从侯亮平的脊背升起。
他回到上一层,点开名为“澳门钱庄”的文件夹。
里面,是更复杂,更庞大的资金流水网络图。
无数条线,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而这张网的其中一条主干线上,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山水集团。
祁同伟,给他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这已经不是谋杀欧阳菁的证据。
这是把山水集团的财务问题,和一条人命,死死地捆绑在一起的铁证!
侯亮平的手指,有些发凉。
他压下心头的震动,退回到上一级目录。
他的鼠标,悬停在最后一个文件夹上。
“刘新建”。
汉东油气集团董事长。
赵立春曾经的秘书。
汉大帮的核心成员。
这条线,怎么会牵扯到他?
侯亮平怀着巨大的疑惑,点开这个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张图。
一张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资金流向图。
那家给周兵提供资金的澳门地下钱庄,其最大的客户,赫然是一个在香港注册的皮包公司。
而这个皮包公司,经过层层穿透,最终的实际控制方……
是汉东油气集团旗下的一个不起眼的投资子公司。
而这笔五十万资金的最终审批人签名,龙飞凤舞,清晰无比。
刘新建!
轰!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起来。
赵家,为了灭口欧阳菁,动用刘新建的汉东油气集团。
刘新建通过澳门的地下钱庄,将资金洗白,再由一个不相干的私人账户,打给狱警周兵。
周兵,在看守所里,制造欧阳菁的“自杀”。
一条完美的,几乎天衣无缝的杀人链条。
而他侯亮平,就是这条链条上,用来顶罪的,最完美的替罪羊。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没有狂喜。
没有激动。
只有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死寂。
他终于明白,祁同伟为什么要他跪下。
祁同伟给他的,不是一个洗脱嫌疑的机会。
他给他的,是一把足以撬动整个汉东,直指赵家核心的钥匙。
这把钥匙的代价,就是他的膝盖。
值吗?
太值了。
侯亮平缓缓地靠在椅背上。
他闭上眼。
再次睁开时,里面所有的屈辱,愤怒,不甘,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
他转头,看向一直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钟小艾。
“走。”
“现在就去见沙书记。”
钟小艾愣住了。
“现在?”
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
“太晚了,而且太冒险了。你现在身份敏感,绕开省院和省政法委,直接去见一把手,这是大忌。”
“就是要现在去。”
侯亮平站起身,从电脑上拔下读卡器,紧紧握在手里。
“天亮之后,谁都不知道李达康和赵家,会用什么手段把这盆脏水彻底泼死在我身上。”
“我等不到天亮。”
“而且,我不能通过任何正常渠道去见他。”
侯亮平盯着钟小艾。
“我现在,谁都不能信。”
“我只能信我自己,信沙瑞金。”
“也让他看看,他派下来的这把刀,被人折成了什么样子。”
钟小艾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几个小时之内,仿佛脱胎换骨的男人。
“好。”
她没有再劝。
她拿起自己的车钥匙。
“我送你去。”
黑色的奥迪,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无声地滑行。
这一次,是侯亮平在开车。
车子没有去省检察院,也没有回他临时的住所。
而是径直,开向汉东省的权力心脏。
省委一号大院。
高大的院墙,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门口,灯火通明。
持枪的武警战士,站得笔直。
车子,在距离大门五十米的地方,被一道伸缩路障拦下。
两名警卫上前。
其中一个,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钟小艾刚想拿出自己的证件。
侯亮平却伸手,按住她。
他平静地摇下车窗。
警卫那张年轻而警惕的脸,出现在窗外。
“同志,这里是省委重地,请出示证件,并说明来意。”
侯亮平没有拿证件。
他只是看着那个警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麻烦你,给沙书记的秘书通报一声。”
警卫皱起眉。
“就说……”
侯亮平顿了顿。
“最高检的刀,断了。”
“需要沙书记,亲手来接。”